少華
一條小河、一份電報觸發攤牌時刻
8月21日,毛澤東率領右路軍進入若爾蓋大草原。七天后,他們走出死亡之海,發起包座戰役,殲滅國民黨守敵一個師,打開北上的通道。
與右路軍相比,左路軍行動十分延緩。8月21日,朱德帶領左路軍先頭部隊攻佔草原邊緣的阿壩,張國燾以“鞏固阿壩”為理由,命令大部隊就地整理,延宕十余天。
在此期間,中央政治局致電張國燾,通報毛兒蓋會議《關於目前戰略方針的補充規定》的精神,提出“目前應令右路軍全力迅速奪取哈達鋪,控制西固(今宕昌——筆者注)、岷州間地段,並相機奪取岷州為第一要務。左路軍則迅速出墨窪、班佑,出洮河左岸,然后並肩東進”。
張國燾對此十分惱怒,認為毛澤東輕率地改變了原定軍事方案,粗暴干擾了總司令、總政委行使職權。他在回憶錄中說:
我要求中央軍委會和總司令部職權劃分,工作程序確立。所有原中央軍委會機構概屬總司令部管轄,各單位直接秉乘總司令總政委之命處理工作,一切軍事命令都由它下達。中央軍委會原屬中央政治局,對總司令部居指導地位,負責審查核定總司令部所擬的軍事計劃和重要人事變化,不再直接發布軍事命令。
可是,毛澤東破壞了這個統一指揮方案。他這個軍委會主席過去是獨斷一切的,總司令等於虛設,現在他仍不稍變動。他徑行核閱所有軍事單位的文件,無論是情報、作戰計劃、軍事行政,以至人事調動等,同時又徑行批定辦法,然后才交我們執行。這不特使總司令總政委變成了幕僚人員,簡單就是由他一個人唱獨角戲。
張國燾拒絕向右路軍靠攏。他的執拗,讓兩位老搭檔陷入兩難境地。特別是陳昌浩,他是新任政治局委員,又和博古、張聞天、王稼祥等人同是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同學,有什麼事,都是由他去跟中央聯系,經常受到兩邊的夾腳氣。
徐向前找他商量:“國燾同志總和中央鬧別扭,不好。而且從軍事上看,毛澤東主張的左右兩軍集中兵力出甘南確實是上策。”
陳昌浩也有同感:“我們發電報催催吧。”
從8月20日至9月1日,陳昌浩、徐向前連續發出急電,表明自己的態度,要求左路軍執行中央政治局決定,速度向右路軍靠攏。口氣越來越強硬。8月24日,陳、徐直率地表明了兩人對中央決定的態度:“弟意右路軍單獨行動不能徹底消滅已備之敵,必須左路馬上向右路靠近,或疾走班佑,以便兩路集中向夏、洮、岷前進。主力合而后分,兵家大忌,前途所關決立復示,遲疑則誤盡中國革命大事。”
在紅四方面軍三巨頭中,兩比一的情況經常出現,多數情況是張國燾佔據上風,但像這樣由徐向前聯手陳昌浩逼迫張國燾就范尚屬首次,特別是在電文中寫到“遲疑則誤盡中國革命大事”,這種犀利的用詞是張國燾與徐向前、陳昌浩共事以來未曾有過的。
張國燾知道自己犯了眾怒,不敢再無限期地拖延下去了。8月30日,他下令左路軍第一縱隊向東進入草地,向班佑前進,同時令位於卓克基、馬爾康的第二縱隊跟進。
左路軍的行程牽動著毛澤東的心。他把徐向前和陳昌浩找到一起,商量如何做張國燾的工作。
徐向前說:“如果他們過草地困難,右路軍可以派出一個團,帶上馬匹、牦牛、糧食去接應。”
“具體的困難都好解決,關鍵是打通這裡。”陳昌浩指著腦袋說。
毛澤東說:“那就這麼辦,一是發電報催,二是派部隊接。”
9月3日,左路軍第一縱隊行至嘎曲河。恰逢大雨,河水上漲。一向行動延緩的張國燾,頓時敏捷起來,下達班師返回阿壩的命令,同時以朱、張的名義起草給徐向前、陳昌浩轉中央的電報:“上游偵察七十裡,亦不能徒涉和架橋,各部糧隻能吃三天,二十五師隻兩天,電台已絕糧,茫茫草地,前進不能,坐待自斃,無向導,結果痛苦如此,決於明晨分三天全部趕回阿壩。”
當時,從嘎曲河到班佑與黨中央會合,隻需三五天路途,如果可以涉渡此河,就不需要南返阿壩。關鍵就在於嘎曲河的漲水到底有多大?左路軍是否真的沒有徒渡和架橋的可能?
在張國燾看來,河水滔天,天塹難越。他在幾十年后的回憶中一再繪聲繪色地描述當時的水勢:
我們總司令部率部按照計劃,由刷經寺向上下包抄前進,不料走了一天之后就遇到大雨,我們深恐為水所阻,積極冒雨前進,夜晚支起軍氈作帳篷,露宿在水地上。果然第三天下午,瑪楚河上游的一個支流,橫阻在我們面前,它原本不過是一條小河溝,深不過膝,現在河水陡漲,深逾一丈,寬達三百米,我們無法通過。看情形幾天之內河水沒有退落的可能,附近百裡地區以內找不到任何的渡河工具,而我們的干糧又吃了大半,我們無法可施,乃決定回師刷經寺。
張國燾關於久雨不晴和河水連日不降的說法,根本不是事實。紅九軍參謀長陳伯鈞的《長征日記》逐日記載了8月底至9月初的天氣情況。根據他的記載,左路軍進入草地前3天,即8月30日至9月2日,以雨天為主﹔抵達嘎曲河的后4天,以晴天為主。草地的河水易漲易落,按照雨漲晴落的規律,嘎曲河從9月3日起應該呈回落的趨勢。
即使是在水勢較大的9月2日,第五軍團軍團長董振堂也認為嘎曲河看起來白茫茫的一片,其實都是淺底平川,完全可以過河。他來到張國燾所住的帳篷,要求試渡。張國燾黑著臉不吱聲。以張國燾為主席的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秘書長黃超十分囂張,馬上跳起來,破口大罵,痛斥董振堂膽大妄為,竟敢懷疑總政委的判斷。他不顧朱德在場,掄起巴掌,連抽董振堂幾個耳光。張國燾站在一旁看熱鬧,根本不制止。朱德也不好做聲,轉身走出帳篷。在奇恥大辱面前,董振堂很沉得住氣,繼續把理由說完,然后走了出來,來到幾米外的朱德帳篷裡,一進門眼淚就往下滴。朱德、康克清好言好語地寬慰他,讓他見了中央再說。
送走董振堂后,朱德在河邊轉悠。乍一看,草地河川的水,沒有河堤、樹木等比照物,說大說小,說深說淺,都有人信。還是笨辦法最聰明,如果有人能夠涉渡到對岸,那一切爭論都可以平息了。朱德瞅准了一個位置,憑經驗感覺有戲,派警衛員潘開文下河試試。潘開文后來回憶:
他(朱德)看到水比我們剛到的時候小了一點,就對我說:“你騎我的馬過去試試看。”於是我就騎上他的馬,他的馬高大一點。下到最深的地方,水剛到馬肚子的地方。走到河那邊,水又淺了。老總看見以后,說:“哎,這可以嘛!”當時的水情看,說不深,也還困難一點,但要想辦法,還是可以過的。
朱德興沖沖地回來找張國燾:“國燾啊,水不深,部隊可以過呀!趕快北進吧。”
張國燾根本不接話,冷冷地回了三個字:“那不行!”
“怎麼不行?剛才我的警衛員就過去了。不信?你可以問小潘。”朱德火了,要拉張國燾出去看潘開文如何過河。
陳明義當時任總部作戰參謀,親眼目睹他們激烈爭吵的場面:
在總部后帳篷裡,張國燾和他的秘書長黃超同朱總吵,要朱總同意南下,態度很激烈。當時我是總部一局一科參謀,不知道他們吵得對不對,但總覺得他們用這種態度對待總司令不對。張國燾還煽動個別人員給朱總施加壓力,但朱總一直很鎮定,他說他是一個共產黨員,要服從中央,不能同意南下。
朱德終於明白了,不是嘎曲河水太大,而是張國燾在找借口。他后來在自述中說:“一轉到阿壩,過一條嘎曲河沒有准備好。其實張國燾是根本沒有准備,過不去好南下。”
張國燾不顧朱德的反對,下令已經抵達嘎曲河的第一縱隊轉頭往回走,指示正在北上的第二縱隊停止前進,備糧待命。
左路軍遇水即返的電報送到班佑前敵總指揮部,中央領導人表情各異。
毛澤東似乎早就料到了,平靜地問:“國燾同志請也請不到,怎麼辦?”
陳昌浩一臉苦笑,解釋說:“來電說嘎曲河漲水,過不了河。”
徐向前清楚四方面軍的底細,不解地說:“四方面軍有支一百多人的造船隊,就在左路軍,就地取材,營造簡便渡河工具,應該不成問題。至於糧食缺乏,更不須憂。阿壩一帶糧食較毛兒蓋地區要多,張國燾以前自己也說過。我們從毛兒蓋出發,每人隻帶了供兩三天食用的炒青稞,還不是通過了草地!他們的糧食,絕不會比我們少,過草地有什麼不行?更何況我們還要派部隊帶糧去接應他們呢!”
當時的紅軍面臨難得的戰機,紅一軍團已派第一師向俄界開進,國民黨甘南駐軍十分薄弱,文縣、武都、西固、岷州筑碉未成,完全可以乘隙突破敵人防線,直趨陝甘。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左路軍南返的腳步一刻也沒有停止。由於中央的意見一直為張國燾所反對,毛澤東把勸說的希望寄托在長期與張國燾共事的徐、陳身上。
徐向前、陳昌浩抱有一些期待和自信。過去無論是鄂豫皖蘇區還是川陝蘇區,大部分時候是張、陳商議決定大局,但在徐、陳意見完全一致時,張國燾也會做出某種妥協。
9月8日上午9時許,徐向前、陳昌浩以兩人的名義單獨發電給朱德、張國燾:“中政局正考慮是否南進。毛(澤東)、張(聞天)皆言隻有南進便有利,可以交換意見﹔周(恩來)意北進便有出路﹔我們意以不分散主力為原則,左路速來北進為上策,右路南去南進為下策,萬一左路若無法北進,隻有實行下策。如能乘向北調時(?)鬆潘、南坪仍為上策。”
這封電報反映了徐向前和陳昌浩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們從理智上清楚,左路軍速來北進為上策,因此力陳北進有利條件﹔另一方面,他們從情感上不願意在兩個方面軍會合后再分兵,主張以集中主力為原則。
看了這份電報,張國燾鬆了口氣,覷破了徐、張兩人的軟脅,即他們不願意將親手拉扯大的紅四方面軍撕成兩半。隻要左路軍堅持不北上,右路軍就必然會南下。
9月8日22時,張國燾做出了命令右路軍南下的決定:“一、三軍暫停留向羅達進,右路軍即准備南下,立即設法解(決)南下的問題,右路皮衣已備否。即復。”
這封電報與前面的電報不同,電文很短,語氣強硬,直接向徐、陳下達右路軍南下命令,根本不提及向中央轉呈電文。這標志著,張國燾已經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備。
南下與北上之爭終於到了攤牌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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