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少東
▲邱少雲油畫。
▲85歲高齡的邱少華老人與武警官兵一起在哥哥邱少雲紀念碑前獻花。
▲邱少雲隨軍赴朝前的家書。
在臨床醫學上,疼痛分為十級,燒傷痛一般可以達到第九級,而網傳疼痛極限的分娩痛,實際上隻能達到第七級。
一個人的全身被烈火覆蓋著,燃燒著,他感覺到的疼痛會是多少級?要有多麼強大的意志和堅強的精神,才能支撐他至死不吭一聲、紋絲未動?
是的,我們要說的這個人是邱少雲。
1952年10月12日,在執行潛伏突擊任務時,美軍燃燒彈落在邱少雲潛伏點附近,火勢蔓延全身,為避免暴露,他嚴守戰場紀律,放棄自救壯烈犧牲,時年26歲。
沒有人能夠體會邱少雲烈焰焚身時持續的劇痛。一般人被開水濺到手上,也會驚叫,會條件反射地抖手。有人以己度人,認為邱少雲的英雄事跡“違背生理學”,質疑其真實性。
邱少雲承受的痛苦超過了人類能夠忍受的極限,超過了很多人想象的極限。為常人所不能為,是為英雄。他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最后的家書
1953年初的一天,重慶市銅梁縣關濺鄉玉屏村邱家溝,23歲的邱少華正在田裡插秧。一個鄉親急火火地跑來:“你家邱少雲犧牲在朝鮮了。”
邱少雲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邱少華年紀最小,是目前唯一在世的邱少雲兄弟。父母在1938年、1939年先后離世,四兄弟孤苦伶仃。老大邱東雲早年過繼給伯父,老三邱少全在外鄉給地主做長工,很少回家。邱少華和比他年長四歲的邱少雲相依為命,他幾乎是邱少雲拉扯大的,兄弟感情極深。
邱少雲離家時,邱少華18歲。一別五年,等來的卻是二哥犧牲的消息。那一天是關濺鄉的大集,邱少雲和許多志願軍同鄉的名字寫在黑板上——抗美援朝戰爭中不定期公布的犧牲名單。
不久之后,銅梁縣在藕塘灣的一片空場上,隆重召開邱少雲追悼大會。邱少華才知道,自己的二哥成了志願軍最著名的英雄之一。為了紀念他,關濺鄉玉屏村改為少雲鎮少雲村。
邱少華回憶,二哥身高大概一米七,很壯實。四方臉,黑乎乎的臉龐,眼睛很大,相貌和他很像。銅梁縣邱少雲紀念館和生前所在部隊所塑的邱少雲塑像,都是照著他的樣子做的。
由於家貧難得溫飽,兒時的邱少華骨瘦如柴,大部分農活都落在了二哥邱少雲肩上。“二哥對我很照顧,重活累活都是他做。他寧願自己餓肚子也要多給我一些吃的。”邱少華說。兄弟倆租種地主的幾畝薄地,收成連租子都不夠。地隻種了一年多就放棄了,兄弟倆以挖野菜、做長工為生。
“二哥為了糊口,干過很多活,泥瓦匠、木匠、餐館跑堂……住的地方經常變換,我們兄弟東一個、西一個,沒得法子。”
1948年6月,邱少雲被國民黨軍抓了壯丁。
那時正值解放戰爭如火如荼,國民黨政權大廈將傾,隻能用抓壯丁的方法補充兵員。在人口大省四川,國民黨政府強行要求“五丁抽二,三丁抽一”。邱少雲家老大過繼給伯父,還剩兄弟三個,必須要有一個人當兵。
沒有人願意給國民黨軍當炮灰,邱少雲對征兵令置之不理。但是他沒能躲開被抓壯丁的命運。一天夜裡,五個國民黨兵闖進家裡,把邱少雲捆綁起來帶走了。
得知二哥被國民黨抓走后,邱少華慌了神。“有一天,他托人捎話回來說想吃一口家裡的菜,我趕緊給他做了兩個送過去,沒想到,他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回憶起最后一次見到二哥邱少雲的情景,滿頭銀發的邱少華,突然陷入沉默。
他記得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后來為邱少雲召開追悼大會的藕塘灣空場,也是兄弟二人當年分別的地方。一大群被抓的壯丁密密匝匝地擠在那裡,邱少華好不容易才從中找到了二哥,看著他吃完了帶來的菜。那是邱少華最后一次見到二哥。
此后一年,國民黨軍兵敗如山倒。直到戰爭結束,新中國成立,邱少雲音信全無,生死不明。邱少華挂念二哥,卻根本無從尋找一個國民黨軍壯丁的下落。
直到1951年,家裡忽然收到了邱少雲的來信。信中說:“前些日子,我報名參加了中國人民志願軍,明天就要到朝鮮去打美國佬了。”
這封信讓家人第一次知道邱少雲還活著,而且從一個被國民黨軍綁走的壯丁,變成了光榮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士。
這時候抗美援朝戰爭已經進入第二年,舉國動員,熱情高漲。邱少雲在信中說:“我在朝鮮多打美國佬,你們在家裡要把分的地種好,多打些公糧,支援抗美援朝戰爭……”
這封信是邱少雲一生中寫過的惟一也是最后的家書,邱少華極為珍視。他把信珍藏了四十多年,甚至不對外人提起。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他才把這封信捐給了銅梁縣邱少雲烈士紀念館。
從這封信裡,能夠看到邱少雲作為一名志願軍戰士的朴素而真摯的情感:“我決心殺敵立功,帶著光榮花回來看你們。抗美援朝,保家衛國!”
信末署名“邱少雲一九五一年三月十五日在河北內丘”。邱少雲“從老家到河北來,已有兩個多月了”,部隊入朝前在內丘最后一次休整。那是他第一次走出四川。
兩天后,1951年3月17日,這支部隊乘上火車從內丘出發,晝夜兼程,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奔赴朝鮮戰場。
從1948年6月被抓壯丁,到1951年3月寫回家書,兩年多的時間裡,邱少雲的身份發生了本質變化:由一個國民黨軍強抓來的士兵,變成了人民解放軍戰士,繼而又成為中國人民志願軍的一員。
這個轉變的過程,邱少華當時一無所知。直到邱少雲犧牲后,1953年,他受部隊邀請赴朝鮮,才了解大概,但仍所知不詳。
事實上,很長時間裡,人們對邱少雲在國民黨軍隊的16個月的了解都是空白。
“解放戰士”
由於同時代戰友逐漸減少的原因,現在已經沒人能詳細地說出邱少雲生命中的那16個月。留存下來的戰友們的回憶資料中,邱少雲在國民黨部隊中的經歷隻有零星記載。
邱少雲被抓壯丁后,編入國民黨第21軍112師18團,先后干過馬夫、伙夫。因為他曾在飯館干過跑堂,被拉入川軍后,干得最長的就是伙夫。
邱少華記憶中的二哥,平時說話不多,脾氣倔。在戰友們的回憶中,也能看到類似的描述:沉默寡言、執拗。這樣的性格,在川軍中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川軍不是國民黨嫡系,長期自成體系,舊軍隊色彩濃重,軍紀渙散,治軍粗暴。一位名叫李玉的戰友回憶:“邱少雲被解放過來后,很少說話,后來呆慣了,也常告訴我些在川軍的事。有次他講把飯做糊了,被連長捆起來打了一頓,還罰站了一夜。”李玉記得,邱少雲曾說起在川軍中被連長用皮鞭抽打過多次,他對舊軍隊的官兵關系非常恐懼。
1949年,中國大地上滄桑巨變,紅旗漫卷。新中國在10月1日宣告成立,大陸版圖上,隻有廣東地區和西南地區仍在國民黨之手。11月,人民解放軍揮戈大西南,風卷殘雲。
11月底,國民黨政府經營了十余年的西南地區最大的工商業重鎮——重慶宣告解放。解放川南隻差最后一個大城市成都。指揮西南決戰的劉伯承、鄧小平向國民黨軍政人員發出“四項忠告”,敦促他們停止抵抗,棄暗投明。
這時的國民黨政權其實已經分崩離析,在西南戰場上,除了胡宗南、宋希濂這樣的蔣介石嫡系“死忠”仍在抵抗,非嫡系的川軍將領都開始尋找出路了。川軍舊將劉文輝、鄧錫侯等在雅安發表起義通電,其下部屬隨之紛紛起義投誠。
邱少雲所在的18團在幾個月前被調派到了成都前線的龍泉驛,一仗沒打,整團投誠。在國民黨軍隊中16個月的邱少雲,一槍未發。
解放軍對待起義國民黨部隊的方式,在很多影視作品中都有展現:“願意留下的,歡迎﹔願意回家的,發給路費。”
邱少雲選擇留下。檔案記載,成都解放前夕,1949年12月7日,邱少雲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成為第二野戰軍第10軍29師87團九連一排三班戰士。
像邱少雲這樣的士兵,有一個特定的稱呼叫“解放戰士”,指在作戰中被解放軍俘虜或起義,從而加入解放軍的國民黨軍士兵。習慣上這種士兵會被叫“俘虜兵”,但是解放軍嚴令不許侮辱人格,於是有了“解放戰士”之稱。
“解放戰士”不可避免地有一層含義:他曾經是敵人陣營裡的人。在當時人們的思維模式中,這不是一段光彩的經歷。於是,在邱少雲英勇犧牲后,眾多的報道、宣傳都刻意回避了這一點,代之以“壯丁”,或者干脆不提,算是“為英雄諱”。
其實,“解放戰士”的身份和經歷完全沒有必要諱言。這些解放戰士參加革命后,前后表現判若雲泥。他們在國民黨軍隊裡並不出眾,毫無作為,甚至沾染惡習,加入解放軍后英勇作戰,涌現了一大批英雄人物。據統計,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英模烈士名錄中,有四萬多人是這樣的“解放戰士”。
解放戰爭時,劉伯承說“拿一個旅也不換”的王克勤,就是在邯鄲戰役中被俘后加入解放軍,一年立下九次戰功,成為全軍楷模,后犧牲於魯西南戰役。
《英雄兒女》王成的原型蔣慶泉,也是“解放戰士”。他跟著國民黨軍參加遼沈戰役,然后一路敗逃,開了小差,半途加入解放軍。抗美援朝戰爭中,他是第一個喊出“向我開炮”的英雄步話機員。
邱少雲無疑是“解放戰士”中最著名的英雄。
成都解放后,29師開往內江駐防,負責組建內江軍分區和對舊政權的接管工作。邱少雲和一批獲得解放的戰士,隨軍駐防資中縣城,隨即開始了三個月的政治學習和憶苦教育。
解放軍行之有效的思想政治工作,讓這些“解放戰士”脫胎換骨,人民軍隊的信仰和軍魂注入了他們的血液。
據李玉回憶,剛剛加入解放軍時,邱少雲身上還多少帶著些川軍的舊習氣。有一次他違反紀律,私下去小飯館喝酒,被當時的連長朱斌知道了。若是在川軍,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但體罰在解放軍中是絕對禁止的。朱斌對他的教育是嚴肅批評,讓他在班務會上做檢討。
朱斌是邱少雲加入解放軍后的第一個連長,也是帶他時間最長的連長。他把自己的毛巾拿給邱少雲用,部隊掃盲時,朱斌還把自己的鋼筆送給邱少雲。從朱斌的身上,邱少雲切身感受到了人民軍隊的親切溫暖。
同樣是執拗、倔強的脾氣,在川軍中給邱少雲招致欺侮,但在九連,卻被看做一種潛質。相對於面團一樣聽話的軟性子,連排干部們其實更喜歡這樣有性格的士兵。倔強的性格激發出來,在戰場上就是英勇不屈、奮勇殺敵。在部隊訓練中,排長、班長也常給邱少雲開小灶,他進步很快。
1950年初,全國大陸除西藏外已全部解放。但是,國民黨在四川的殘余勢力並不甘心失敗,他們與土匪互相勾結,猖狂暴亂。在內江駐防的29師擔負著剿匪任務。
在一次剿匪戰斗中,邱少雲與九連戰友化裝成鄉下農民,深入匪窟,活捉了內江的“反共救國軍”司令、匪首劉海東,勝利完成了剿匪任務,為此,九連被師部授予“剿匪先鋒連”光榮稱號,集體榮立大功一次。
集訓隊
邱少雲的名字,記錄在人民解放軍兩支部隊的軍史上。
一支是邱少雲所在的29師,現蘭州軍區某摩步旅。在九連三班寢室裡仍保留著邱少雲的床鋪。像每個戰士的內務要求一樣,被子疊成豆腐塊、床單平整得“蚊子落上去劈叉”。每天晚點名時,“邱少雲”的名字都會被叫到,答“到”的是九連一百多名戰士。
另一支部隊則是血戰上甘嶺的15軍,現在的空降兵部隊。10軍在1951年奉命改編,原番號撤銷。29師調歸15軍入朝參戰。正是在歸15軍建制時,邱少雲給15軍的輝煌戰史上留下了燦爛的一筆。
1951年初,15軍從四川出發,開赴朝鮮。1月下旬,部隊到達河北內丘,邱少雲所在的29師87團在距縣城西南10余公裡的程村夏各庄駐扎,進行入朝作戰准備。出於保密需要,部隊番號也改用代號,29師叫濱江部隊,87團叫橫城部隊,三營九連二排叫三大隊九中隊二小隊。
一批軍干校學員在這時下派連隊,充實基層干部隊伍。今年85歲的郭安民就是其中一員。他仍清楚記得,去報到那天,一個四川同鄉戰友來接他。那個戰友中等個兒,四方臉,話不多卻熱情親切,一路替他背著行李。這位戰友就是邱少雲。兩人很快熟識起來,成了要好的朋友。
郭安民在連隊裡擔任文化教員和宣傳員,邱少雲比他大兩三歲,就管他叫“小教員”。晚上,全班睡一個大炕,邱少雲在川軍時得過水腫病,身體不大好,班長安排他睡炕頭,他卻無論如何也要把熱炕頭讓給郭安民。
在內丘駐扎期間,部隊有兩大任務,一是抓軍訓,突擊訓練射擊、刺殺、投彈、爆破和土工作業五大技術﹔二是抓文化,要求每個人每天學“一個班”(十個字),十天鞏固“一個排”(三十個字)。這個學文化的進度不能算快,但對很多“斗大的字認得不滿一筐”的戰士來說,難度也不算小。
郭安民回憶,邱少雲的軍訓五大技術很好,就教自己這個“學生兵”軍事本領,當然也要郭安民給他私下開小灶教文化。邱少雲學習文化很刻苦,僅僅一個多月就能自己寫決心書了。
3月初,部隊即將入朝參戰。出發前,組織上要求每人給家裡寫信。邱少雲的那封家書是經郭安民修改后,由他本人抄寫寄回家裡。信中有些語句,仍保留了邱少雲習慣的說話方式,比如:“……到朝鮮后一定要拼命打仗,不怕死。為了讓所有的受苦人都像我們一家過上好日子,我死了又算個啥子麼。”
1951年4月,15軍抵達三八線附近,隨即參加了以新入朝兵團為主的第五次戰役。
在15軍的抗美援朝首戰中,邱少雲卻“缺席”了。
他所在的87團在戰役中的任務是強攻羅家山,部隊在三八線上的漣川郡完成了集結,開始緊張的戰前准備。
一天晚上,連長朱斌為連隊做了戰前動員后,點出十名戰士出列集合,其余人解散。邱少雲就在這十個人之中。
這時候單獨點名,很可能是要組織突擊隊。被點出的十個人都心潮澎湃,躍躍欲試。然而,連長接下來交代給他們的命令卻出乎意料:“你們暫時調離九連,到團集訓隊報到,一切行動聽集訓隊安排。”
九連是團裡安排的主攻,在這個節骨眼上被調走,等於是被排除在主攻任務之外。這讓求戰心切的戰士們很難接受。邱少雲當時就向連長要求換人,一定要留在連隊參加戰斗。
集訓隊其實是一種用心良苦的安排。
抗美援朝一年以來,志願軍已經與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鏖戰了四次大戰役,戰果輝煌的同時,代價也相當慘重。他們面對的是完全現代化武裝、海陸空聯合作戰的強大敵人,戰斗空前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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