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2016年08月17日08:23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左權全家福
1941 年5月20日左權寫給劉志蘭的信
1982年5月,一列火車從北京駛向河北邯鄲。車上,一對母女相對而坐。年邁的母親是劉志蘭,頭發斑白,女兒左太北已是不惑之年。一路上,母親神情憂郁而肅穆。
兩人下車后,直奔晉冀魯豫烈士陵園。到了陵園,走近左權將軍的墓碑,劉志蘭再也忍不住,扑到墓碑上,淚水如注、失聲慟哭。當時的左太北大概還不清楚,為什麼母親會如此動情,如此悲痛!多年來,母親在外地工作,能和她住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
回到北京后,左太北意外收到了母親的來信。隨信而來的還有一扎泛黃的書信,從1940年8月到1942年5月,共11封,均為左權將軍的手書。打開書信,左太北才明白,自己42年來缺失的父愛,原來深藏在那一封封書信中,而且,那麼真切,那麼濃烈!
信中,父親給了她多少愛到骨子裡的稱呼:北北小鬼、小家伙、小寶貝、小天使、小東西……11封書信,每一封都滲透了父親對她的思念,而她,40年來,全然不知。原來,她有一個近距離撫慰過她、讓她驕傲、給了她無限深情熱愛的父親。
父親,在她的腦海中瞬間活了過來。
捧讀家書,左太北無法不淚雨滂沱……
一
硝煙彌漫、血雨腥風的戰火中,將軍的家書是一道別樣溫柔的風景。
1940年12月23日晚,當戰略地圖、繁忙軍務無法分散他對妻兒的切切思念時,將軍干脆鋪開了紙筆:“延安的天氣,想來一定很冷了。記得太北小家伙似很怕冷的,在磚壁那幾天下雨起風天氣較冷時,小家伙不就手也冰冷、鼻子不通、奶也不能吃嗎?現在怎樣?半歲了,較前大了一些,總該好些吧!希當心些,不要冷著這個小寶貝,我倆的小寶貝。”不足百天的相守,父親對女兒的記憶多麼深切、愛戀,多麼深厚。
1941年5月20日夜裡,將軍寫道:“差不了幾天就整整的一年了,太北也就一歲了。這個小寶貝小天使我真是喜歡她。現在長得更大更強壯更活潑更漂亮,又能喊爸爸媽媽,又乖巧不頑皮,真是給我極多的想念與高興。可惜天各一方不能看到她抱抱她。哪裡會忘記呢?在工作之余總是想著有你和她和我在一塊,但今天的事實不是這樣的。默念之余隻得把眼睛盯到挂在我的書桌旁邊的那張你抱著她照的像(相)片上去,看了一陣也就給我很大的安慰了。”
1941年9月24日,將軍在給妻子的家書中寫道:“時刻想著如果有你及太北和我在一塊,能夠聽到太北叫爸爸媽媽的親懇聲音,能夠牽著她走走,抱著她玩玩,鬧著她笑,打著她哭一哭,真是太快樂了。可是我的最親愛的人恰在千裡之外,空想一頓以后,隻得把像片擺出來一一的望著。”
這個沉默剛毅的軍事指揮員,他的情感世界中,同普通人一樣,是愛人,是慈父,同樣擁有尋常百姓的兒女情長和對骨肉親情的依戀。然而,一家人相守相依,對於戰爭中的離人,是奢望。將軍多麼希望,搖搖學步的女兒能扑到他的懷抱﹔多麼希望,女兒稚嫩的聲氣喊他一聲爸爸!不足百天就離開了父親的女兒,會記得他這個父親嗎?可是,他隻能在信裡盼望著、等待著,囑咐妻子:“不要忘記教育小太北學會喊爸爸,慢慢地給她懂得,她的爸爸在遙遠的華北與日寇戰斗著。”
床前小兒女,人間第一情。遺憾的是,對於將軍,女兒只是長在桌前的照片裡。
40年后,昔日的小女兒左太北,含著淚水,隔著歲月的叢林,向著巍巍太行山呼喚:爸爸,我回來看你了———
將軍,你能聽到嗎?
二
與其說將軍留世的11封信是“家書”,不如說這11封信是將軍留給妻子深沉愛戀的情書。幾乎每一封信的開頭都寫著“志蘭,親愛的”。那一刻,將軍的心裡,一定涌動著愛的漣漪。窗外,月色澄明。明月千裡寄相思啊!
從太行山到延安,中途需要穿過日寇重重封鎖線,一路艱險。即使如此,百忙中的將軍,如天下許多情深意重的丈夫和慈父一樣,沒有忘記給嬌妻、愛女捎去世間最深厚的愛。“托人買了兩套熱天的小衣服給太北,還沒送來,冬天衣服做好后送你,紅毛線褲去冬托人打過了一次寄你。如太北的衣服夠穿,你可留用,隨你處理。我的問題容易解決。另寄呢衣一件、軍衣一件、褲兩條及幾件日用品統希收用,牛奶餅干七盒是自造的,還很好,另法幣廿元,這是最近翻譯了一點東西的稿費,希留用。”“前托郭述申同志(原名郭樹勛,湖北孝感人。時任新四軍第二師政治部主任,赴延安途經晉東南。筆者注)帶給你的一包東西:有幾件衣服幾張花布一封信,聽說過封鎖線時都丟掉了,可惜那幾張布還不壞,也還好看,想著你替小太北做成衣服后,滿可給小家伙漂亮一下,都掉了,這怪不得做爸爸的,只是小家伙運氣太不好了。”
冬衣、夏衣、毛線褲、稿費、點心、日用品……這些東西足足有一大包袱了。遠隔千裡,將軍把能給妻子女兒的,恨不得全給她們帶上。有一點需要說清楚,此刻的將軍身在前線,他是從前線給后方的妻女捎信捎東西。
一寸相思千萬縷。因為深愛著妻子,本不太關注花花草草的將軍,隻因妻子的名字中有“蘭”,對花突然喜歡起來。“牡丹花開得很漂亮,不久才完了。現在芍藥花與月季花正在開著,比牡丹還漂亮。滿院的香味比去年我們駐院的花好得多了。我本來不愛這些的,現在也覺很好,有些愛花的心理了。”愛屋及烏,愛之深矣。
那一刻,將軍的心裡是矛盾的。從私情上講,他多麼希望妻子能與自己相守一起,一同賞花,一同看著女兒長大,一同迎接殘酷的戰斗,一家人彼此依托,生死相依。所以,在1941年5月20日的一封信中,將軍三次對妻子發出了殷殷的呼喚。
第一次,“當看到你的一月二十七日信時,我很后悔,早知如此,當時不應同意你回延的處置,因為同意你回延主要的是為了你學習,既不能入學,小兒又不能脫身,在前方或許還方便一些。”第二次,“在我那張看花的照片上你可以看到一些,可是這只是花園的一角呢!你看好不好?你愛不愛?來吧,有花看還有果子吃呢!住地的周圍與附近也是很好的。滿川的樹木結了不少的核桃、柿子、花椒以及其他等等。還有一條畢(碧)綠的水流著,真是太幸福了。”第三次,將軍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生活孤單的感受:“志蘭!親愛的,你走后我常感生活孤單,常望著有安慰的人在,你當同感。常有同志對我說,把劉志蘭接回來吧。我也很同意這些同志的好意,有時竟想提議你能早些返前方,但一念及你求智(知)欲之高,向上心之強,總想求進步,這是每個共產黨員應有的態度。為不延誤你這些,又不得不把我的望之切念之殷情打消而忍耐著。”
讀將軍家書,我從他不苟言笑、瘋狂工作的政治影像背后,看到他作為一個愛人、一個父親的形象,在歷史中閃爍著柔和而溫暖的光芒。
歲月早已遠去,而那些文字,至今散發著滾燙的溫度和力量,讓人感懷、落淚。
三
1942年春,日軍發動了對華北平原的“五一大掃蕩”,侵華日軍司令岡村寧次指揮第一軍主力3萬多人,開始“蠶食”太行、太岳根據地。
5月22日,日軍離八路軍總部隻有20裡地了。那一夜,會議一直開到了午夜。在此危急時刻,得知有人要去延安,左權還是決定再寫一封短信,回答妻子的問題。
日軍可能要轟炸延安。焦急的劉志蘭給將軍發來電報,問:“如果時局有變,我怎麼處置太北?”當時,2歲的左太北在延安保育院,而劉志蘭在黨校學習。
本來欲寫十幾個字,然而,鋪開信紙,將軍的柔情便開始涌動。他與妻子述說著困境中自己的生活情形,此刻的他,仍沒忘記樂觀地告訴妻子,即使炮火連天,他還是親手種了西紅柿、洋姜……
接著,將軍寫到了調皮的女兒,他太想女兒了,閑游、獨坐,女兒的笑聲時時在耳畔。別時容易見時難,與妻子分離的時間,盡管戰火頻繁、戰斗殘酷,將軍還是清楚記得,已經21個月了。他不是用“年”來計算自己與妻子的分別之期的,而是用“月”。莫道將軍鐵血志,鋼骨柔腸自相思。將軍的信中浸透了對妻子的“念念、念念……”
這是將軍寫給妻子的第11封信,也是他留給世界最后的文字。這封本來欲寫十幾個字的信,最后寫了600多字。
天光將亮,將軍不得不忍痛交代妻子:“我雖如此愛太北,但如時局有變,你可大膽的按情處理太北的問題。”那一行字,將軍一定寫得生疼生疼……2歲的女兒是37歲的他的“獨苗”啊!
四
5月22日,八路軍主力開拔后,敵人借先進的電訊情報技術發現了八路軍前方總部這個密集向外發送電話、電報訊號的中心,以為是一二九師首腦機關,即刻以數十倍於我軍的重兵合圍。25日天剛亮,敵人一萬余人從兩翼包抄十字嶺,並配備飛機轟炸。彭德懷、左權果斷決定分路突圍,左權堅決要求由自己擔任掩護和斷后,並帶領總直機關、北方局機關及北方局黨校承擔突圍的重任。
5月25日下午5時,一發炮彈襲來,將軍倒在了血泊之中……
左權將軍犧牲三天后,毛澤東、朱德獲悉,毛澤東當即復電劉伯承、鄧小平轉彭德懷:“感日五時電悉。總部被襲,左權陣亡,殊深哀悼。”周恩來奮筆疾書:“慨自抗戰軍興,高級將領犧牲於前線者,前有郝夢齡、王銘章諸將軍,后有張自忠、唐淮源諸將軍,今左權將軍以十八集團軍副參謀長之地位,於敵后支撐抗戰,將近五年,終至以身殉國,斯真不愧躋於高級將領之列,且是為高級幕僚爭光。”1942年6月,劉志蘭得知左權犧牲的傳聞后,25歲的她悲痛欲絕。在朱德總司令的一再安慰鼓勵下,她強忍悲痛,給丈夫寫下了一封信。遺憾的是,這封信永遠寄不出去了。之后,此信被刊發在7月3日的《解放日報》上:“雖幾次傳來你遇難的消息,但我不願去相信。自然也懷著這不安和悲痛的心情而焦慮著,切望著你仍然馳騁於太行山際,曾寫道:‘願以廿年的生命換得他的生存’。或許是重傷的歸來,不管帶著怎樣殘缺的肢體,我將盡全力看護你,以你的殘缺為光榮,這虔誠的期望終於成為絕望!”
6月15日,朱德親自寫下詩句“名將以身殉國家,願將熱血衛吾華。太行浩氣傳千古,留得清漳吐血花”,贈給了劉志蘭。
為紀念這位民族英雄,太行人民把遼縣改名為左權縣。
將軍,將與太行山永遠同在!
五
2015年8月,我上太行,走進磚壁。這是一座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小村庄。然而,這裡承載了抗日戰爭、承載了八路軍總部、承載了百團大戰、承載了左權將軍的家的故事……那些英雄的往事使之在中國歷史中散發出瑰麗的紅色光芒而令人景仰。
離開磚壁的那天清晨,我早早起來,獨自沿著村裡的小路,走進了昔日百團大戰的指揮所。那株彭總栽下的“將軍榆”挺拔雲天。汲水的旱井也在。然而,73年的時光早已匆匆而過。
彭總住在李家祠堂西邊的屋子裡。旁邊是一個小小的門道。穿過門道進入后院,便是左權將軍一生唯一的家了。小小的奶奶廟堂,承載了將軍最幸福的人生時光。院子裡,我沒看到將軍信中寫到的牡丹、芍藥。那些花開在將軍的愛情故事裡。
這個院子,一直有人看守。似乎在等待歲月的祭奠,又似在堅守一段歷史過往。但曾經駐扎這裡的人,還有那泣血的浪漫往事,永遠也回不來了。
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光,為什麼總是走得又急又快?磚壁之行,讓我沉重得一直走不出來。半個多月時間,我沉浸在左權將軍浪漫而悲涼的愛情裡。
戰爭,什麼樣的結局都會出現。或者,讓劉志蘭帶著女兒離開是最好的選擇,至少,后方延安,為將軍留下了至親血脈。
歷史沒有假設。
殘缺的愛情,總讓人念念不忘、一嘆千年。那些口口相傳的愛情故事,與真實的泛黃的書信中承載的愛情相比,哪一個更礪磨心智、讓人心顫不已呢?
讀將軍柔情似水的家書,憶將軍壯懷激烈的往事,我讀出了一個大寫的偉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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