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满目的“读书”
先讲“职业的读书”与“兴趣的读书”和辩证地处理读“有字之书”与读“无字之书”的关系。
1927年7月16日,鲁迅到广州知用中学讲演,题为《读书杂谈》。他把读书分为两种。一种叫“职业的读书”。这种读书有很强的功利性,比如学生为考试而读书,教师为备课而读书,这类读书相当于木匠磨斧头,裁缝穿针线。如果读书人对所读的书没有兴趣,那就成了一件很无奈、很被动的事情。人生苦短,再把有限的生命耗在自己不乐意做的事情上,那真的是相当痛苦。
“嗜好的读书”则全然不同,因为出于自愿,全不勉强,没有鲜明的功利性,目的是找乐子,比如老年人退休之后聚在一起搓麻将,目的不在输赢,更不下赌注,全为调剂生活。
古代就有人分别提倡功利的读书和非功利的读书。相传宋真宗赵恒写的《劝学诗》说得最露骨: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种粟。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随人,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位皇帝对年轻的男人们说,你想家中粮食满仓吗?你想家居雕梁画栋吗?你想妻子貌若天仙吗?你想出门前呼后拥吗?那么,请你埋头苦读儒家的六部典籍:《礼记》,《乐经》,《书经》,《诗经》,《易经》,《春秋》。
不过古代也有人提倡“嗜好的阅读”。比如明代有一位泰州学派的思想家叫王艮,他写过一首《乐学歌》:
“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
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
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这位思想家能以快乐的心情去读书,又在阅读的过程中寻求到快乐。他把“读书”与“快乐”融成了一体。这给我们一个启示,那就是兴趣是可以培养的,也是可以改变的。比如我原先不喜欢吃苦瓜,不喜欢吃洋葱,后来在电视上看了《养生堂》的节目,知道苦瓜、洋葱有多种食物疗效,也就开始吃了,并且越来越吃出了味道。学生厌学,如果教师能正确引导,也能使他由“要我学”变为“我要学”。这样精神上就主动了。
读“有字之书”与“无字之书”。鲁迅把人生教材分为“有字之书”与“无字之书”。“有字之书”是前人实践经验的总结。他在《南腔北调集》的《经验》一文中说:“古人所传授下来的经验,有些实在是极可宝贵的,因为它曾经费去许多牺牲,而留给后人很大的益处。”“无字之书”指的是生活和实践。鲁迅重视书本而不迷信和盲从书本。他在谈到后期政治态度的转变时说:“即如我自己,何尝懂什么经济学或看了什么宣传文字,《资本论》不但未尝寓目,连手碰也没有过。然而启示我的是事实,而且并非外国的事实,倒是中国的事实,中国的非‘匪区’的事实,这有什么法子呢?”(1933年11月15日致姚克)将生活体验与书本经验相结合,这也就是作家王蒙所说的“读书与人生互相发现,互相证明,互相补充”。
任何时代的任何书籍都有其不可避免的局限性,需要我们阅读时采取一种辨析的态度。比如,要了解中国源远流长的历史,不能不读以“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著称的《史记》。但当代考古成果证实,《史记·高祖本纪》中关于项羽“掘始皇帝冢,私收其物”的记载纯属子虚乌有。要了解中华民族的医学瑰宝,不能不阅读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但这部中国古代药书的登峰造极之作中,也有内容的失误,引文的错讹。书中对于有些语源的考证更是令人啼笑皆非。比如,“琥珀”,原系叙利亚语或波斯语的音译,而李时珍却解释为“虎死则精魄入地化为石”。文化经典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著作。“尽信书不如无书”,就是基于这个道理。
再举几个例子。比如大家在中学时代都读过唐代边塞诗人王之涣的《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关在今天甘肃武威一带。杨柳是曲牌名,用羌族的笛子吹奏起来声音非常哀怨。这首诗我长期这样读,这样背,从没产生过怀疑。但地质学家竺可桢经过实地考察,也就是读了“无字之书”,认为这首诗中的“黄河”是“黄沙”之误。因为在玉门关一带,每天中午都刮黄沙,直冲云霄,而黄河跟凉州和玉门关都没有什么关系。我认为竺可桢的说法很有道理,至少是一家之言,可聊备一说,因为他的解读更切合古凉州的实际。
中学语文课本中还有一篇教材,题为《冯婉贞胜英人于谢庄》,写的是1860年10月初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掠夺中国文物。当时圆明园附近谢庄有一个小姑娘叫冯婉贞,带领乡亲抗击敌人,消灭英法联军百余人。她采用的战术是巷战,避开洋枪洋炮,跟敌人拼刺刀。这篇文章读后大快人心!但经过文献和实地两方面考察,才知道圆明园附近并没有谢庄,也没有冯婉贞这个人,更没有她率众消灭英法联军一事。原来故事是出自江苏武侠小说作者陆士谔的创作,刊登于1915年3月19日《申报》,后被编入《清稗类抄》,所以不能当成历史来读。
博与专,记忆与思索
鲁迅读书,能够科学处理博与专的关系,泛览与精读的关系。“博”就是放大度量,广采博取。他强调读书必须如蜜蜂采蜜,采过许多花,这才能酿出蜜来,倘若叮在一处,所得就非常有限。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鼓励求学者读一些本专业以外的书:“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而已集·读书杂谈》)鲁迅提倡一种“随便翻翻”的阅读方式;也就是先行泛览,而后精读。他写道:“书在手头,不管它是什么,总要拿来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读几叶内容”,“不用心,不费力”,“觉得疲劳的时候,也拿这玩意来做消遣了,而且它也的确能够恢复疲劳。”(《且介亭杂文·随便翻翻》)“随便翻翻”获得的知识虽然“杂”,但也有好处:比如看家用账,可以从中获得经济史料;翻老黄历,可以了解民间习俗和禁忌。看到讲娼妓的书不必皱眉头作憎恶状,因为这是研究妇女史、社会史的史料。“专”就是由博返约,由“浅阅读”进入“深阅读”。许广平把鲁迅攻读科学社会主义著作比喻为制作中药的“九蒸九晒”,指的就是精读。
当今全球科技发展的总趋势,就是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日益交融。自然科学的新成果可以改变固有的人文观念,而人文科学的发展又可以为自然科学导向。比如艾滋病和吸毒的防治,光靠药物治疗恐怕不行,必然还会涉及伦理、道德、教育、法律等一系列问题。在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交汇点上,往往能产生现代科学最新成果。可见“博”是很重要的。
不过人们服务于社会,主要还是靠他的一技之长。在社会分工日趋细密的当下尤其如此。我们不能做那种“万金油干部”,似乎什么都懂,但实际上什么都不精通。鲁迅也讲过:博识家的话多浅,浅就是肤浅。专门家的话多悖,悖就是混乱谬误。他提倡的是由博返约。战国时期思想家荀子《劝学篇》以蚯蚓为例,说“蚓无爪牙之利,筋者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用心一也”就是要专,在博中求专。《水浒传》有108将,每个人都有特长,如李逵的板斧,张冲的石块,关胜的大刀,吴用的计谋,时迁的偷盗,金大坚的篆刻,张顺的游泳……各有所长,各有各的用处。
再谈“记忆与思索”的关系。
掌握基础知识必须依靠记忆,比如学化学,必须掌握元素周期表;学英语,必须记住足够的单词量。古今中外都有一些博闻强记的人。比如东汉思想家王充,“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记,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后汉书·王充传》)当代作家王蒙,近五十岁才开始学英语,每天能背三十个单词,如今能用英语演说。鲁迅的记忆力也是惊人的,他杂文中征引了很多中外典籍,有些是全凭记忆。
但是,记忆并不等于智慧。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这就是说,光读书而不思索就是迷惑。思考是阅读的深化,是认知的必然,是把书读活的关键。宋儒程颐也说:“为学之道,必本于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遗书》)这就是说,治学的关键在于思考;思考则有所获,不思考则无所获。外国的作家、学者也有同样的体会。伏尔泰说:“书读得越多而不假思索,你就会觉得你知道得很多,但当你读书而思索越多的时候,你就会清楚地看到你知道得很少。”托尔斯泰说:“知识,只有当它靠积极的思维得来而不是光凭记忆得来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知识。”鲁迅也再三告诫读者——特别是年轻人,要他们学会独立思考,不使自己的大脑成为别人的跑马场。他说:读死书会变成书呆子,甚至于成为书橱。这也就是说,读书的乐趣不仅仅停留于文本,更在于探究与思考的过程中。在读书过程中,我们不应该是一个简单的接受者,也应该是一个互动者、参与者。读书过程既是欣赏和接受的过程,也是一个思考和判断的过程,其中有摄取,也有排拒;有共鸣,也有矫正。
一般人读书有三种境界。第一个境界叫信赖,即认为书本上的知识全都正确,以书本上的答案断是非。第二个境界叫怀疑。随着阅历丰富,知识增多,就会发现不同书对同一问题可能有不同的说法,书上的说法跟在实际生活上的感受也可能相抵触。这就产生了怀疑,由怀疑引发了思考。第三个境界叫包容,那就是既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又能尊重持不同意见者,允许他们有同等的发言权利,而不是党同伐异,封锁不同的声音。
我们知道,鲁迅有着深厚的国学素养,但是鲁迅对古人古训从不盲从。鲁迅小说《狂人日记》中有一句名言:“从来如此,便对么?”国学中的糟粕部分到了鲁迅手中,就变成了反戈一击的武器。鲁迅对《二十四孝》的批判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鲁迅还提供了一个有助于思考的方法,那就是比较。他说,比较是医治受骗的方法,比如,哪一块是金子,哪一块是硫化铜,拿来一比较就清楚了。所以,硫化铜被称做是“愚人的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