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雪飞来成废料,彩云长在有新天。”
喜欢传统格律的人,或许不会欣赏《八连颂》,因为它毫不含蓄,过于直露。
但对毛泽东来说,也许只有这种当时部队战士喜闻乐见的快板诗、民歌调,才足以充分表达他的欣喜之情,才足以传达他对新人气象的构想和描述。
当然,毛泽东也会以格律诗来传达他的这种期望。
那是1965年在南昌的时候。
南昌旧时别称洪都。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曾在这里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名句。
作为诗文大家,毛泽东特别瞩目王勃,称他为“英俊天才”。毛泽东还专门写了篇一千多字的文章,来考证王勃在南昌写作《滕王阁序》时的年龄,称道他不仅“高才博学”,而且“为文光昌流丽”。
作为开创中国革命道路的先行者,毛泽东或许更为感慨1927年在南昌爆发的八一起义。正是这次起义,中国共产党旗帜鲜明地抓起了枪杆子,组建了自己的第一支军队,从起义队伍里还走出了六位赫赫有名的开国元帅。南昌,也就成了一个令人怀想的红色起点。
然而,历史之舟似乎已随岁月之河漂流远去。
毛泽东或许会在滕王阁下徘徊观赏,也会到江西大旅社南昌起义旧址凭吊感念。
但眼前的赣江之水,却无疑承载着他的现实思绪,从历史流向未来——
到得洪都又一年,祖生击楫至今传。
闻鸡久听南天雨,立马曾挥北地鞭。
鬓雪飞来成废料,彩云长在有新天。
年年后浪推前浪,江草江花处处鲜。
1965年在南昌写下的这首《七律?洪都》,并没有吟咏洪都往事。
诗人1964年曾来过南昌,所以说此番一行是“又一年”。这时候他已经72岁,生出了“鬓雪飞来”的感慨,还有“成废料”的自嘲。这自嘲当然不是古稀年华的自怜,相反,倒是充满信心的豁达和诙谐。他坚信自己的身后和历史的前面,有长在的“彩云”和“新天”,更有后浪推前浪一般层出不穷的后继青年。
在谙熟历史演变的毛泽东眼里,这些后继者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格气质呢?
毛泽东想到了东晋初年名垂青史的志士祖逖和刘琨。
祖逖和刘琨生长在动乱年代,他们在年轻时便怀抱宏大的报国之志,为此闻鸡起舞练剑,磨砺意志本领。后来,祖逖带领一百多部下,誓志北伐。船到江心,他敲打着船桨发誓: “我祖逖如果不能肃清中原的敌人,决不再渡此江。”
祖逖北伐果然成功。刘琨听到这个消息,感慨地说:我经常枕戈待旦,立志报国,不想祖逖真的比我先在北方挥鞭立马了。
历史上多难兴邦的奇志儿女们的故事,就这样传递着晚年毛泽东的深沉情怀,昭示着他渴望的新人气象。
在插满五星红旗的土地上,毛泽东种下诗句,曾期望它长出麦子和钢铁,如今,更期望它长出全新的文明,全新的人。
“将来的事情要由将来的人去决定,今天和未来的青年人会比我们更有知识”
就在写《七律?洪都》的1965年,在北京的中南海里,毛泽东又一次和他的老朋友斯诺见面了。
斯诺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在中国,年轻的一代将会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让毛泽东陷入了沉思。他闭着眼睛,感慨地回答说:我也不可能知道。将来的事情要由将来的人去决定,而且按照我们不能预料的历史条件去决定。今天和未来的青年人会比我们更有知识,是他们的判断而不是我们的判断在将来起作用。
这是诗人的回答,还是智者的思考?
热情消失之后,剩下的只是习惯。
创造力消失之后,留下的陈迹便是“传统”。
晚年毛泽东不愿遵循的,或许就是这习惯;他试图摆脱的,或许便是这传统。
他要倡导精神的活力,去创造“新生事物”。
在世界的五颜六色中,如果说红色象征着热烈、浪漫、进取、革命、创新的话,那么,晚年毛泽东尤其喜欢玫瑰红,则多少是他的这些内心向往的折射。
晚年毛泽东用的地毯是红色的,沙发是红色的,窗帘是红色的,甚至他下水穿的游泳裤,也是红色的。
也许,只有鲜红的颜色,才会使他变得年轻。
晚年的毛泽东,是一个最易动感情的人。
看电影《创业》,当主人公说:“帝修反要卡我们的脖子,我们怎么办?”他流泪了。
看《雷锋》,当主人公说:“我是人民的儿子,我是公社的儿子,你们一定要收下儿子这点心意。”他流泪了。
1976年春节,看《难忘的战斗》,当演到人民解放军进城受到老百姓热烈欢迎的时候,他流泪了。
这些画面,这些形象,仿佛折射着他的心声,传达着他曾经拥有的风云历程,再现了他领导的事业中奔突的创造活力。
在毛泽东生命最后一个年头的第一天凌晨,两个美国青年走进了他的书房。
看到毛泽东正将头靠在沙发背上休息,还张着嘴好像是在吸食空气,两个美国青年不由得感到有些心酸。
毛泽东也许注意到他们的凝视,开口便语出惊人:“我生着一幅大中华的脸。”接下来的交谈,让他们惊讶地发现,毛泽东身上的活力奇迹般地出现了。
走出毛泽东的书房,两个美国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北京冬夜的空气。
一位情不自禁地感慨: 他有一颗年轻的心,十里之外都可以呼吸到他的个性。
另一位则理性地述说: 不论历史如何下结论,毛的一生肯定将成为人类意志力量的突出证明。
(本文摘自陈晋著《独领风骚:毛泽东心路解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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