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灿
“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
就在丁玲发表《“三八节”有感》后不久,延安整风运动开始了。在4月初毛泽东主持的一次高级干部会议上,有人对丁玲的这篇文章提出批评。毛泽东说:“《‘三八节’有感》和《野百合花》不一样。《‘三八节’有感》对我们党、对我们的干部有批评,但也有积极的建议……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这就是丁玲后来说的“毛主席保了我”。令人玩味之处在于,被毛泽东保下来的丁玲,在表明自我改造的决心的同时,反戈一击,对王实味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 但那段时间对丁玲来说是极其难熬的。1942年4月25日,也就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一周前,她写了《风雨中忆萧红》,曲折地反映出当时的复杂心态。她在文中说:“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丁玲曾经跟大多数人一样,不理解瞿秋白在临终前写的《多余的话》。但随着自身的危机处境到来,丁玲体会到他在环境的压抑与保持自我之间的矛盾。
1922年,还在上海大学读书的丁玲,就接触过一些中共党员,包括瞿秋白。当时的丁玲,虽然觉得共产党是好的,但有一件东西,她不想要,“就是党组织的铁的纪律”。她甚至自比孙悟空,把党的纪律视为“一个紧箍咒”。1931年2月,被丁玲称为“最难忘的爱人”的胡也频被国民党杀害,她痛感个体的渺小和无助。1932年3月,丁玲面对党旗宣誓:“再也不做党的同路人了。我愿意做一颗螺丝钉,把我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的生命,我的心,不属于我自己的,而是属于党的。”到了延安,她努力向主流靠拢,但仍然出了问题。在怀念萧红的文章中,还有这样一段话:“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丁玲感叹萧红,不也在反思自己吗?在文学与政治之间、知识分子与党之间、女性与革命之间,她终究是有些稚嫩了。
据陈明回忆,丁玲在整风运动期间,写下了两本学习心得,一本题为《脱胎换骨》,另一本题为《革面洗心》。延安文艺座谈会开过之后,丁玲到农村去走访、调查,直接与农民们同劳动、同生活。她计划用不同的手法写10个不同的人,后来因形势变化,只写了3个:民间艺人李卜、红军营长袁广发和陕甘宁边区的模范田宝霖。当毛泽东看到《解放日报》发表了丁玲写的《田宝霖》,欣喜地祝贺她的新写作作风,并在一次高干会议上说:“丁玲现在到工农兵当中去了,《田宝霖》写得很好;作家到群众中去就能写好文章。”然而丁玲自己并不觉得《田宝霖》写得有多好,也从不认为这是她的得意之作。她把毛泽东的表扬看成鼓励,是为她到工农兵中去开放绿灯。丁玲晚年把她的感受说得很明白:“创作本身就是政治行动,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
丁玲真的放弃了对女性问题的思考吗?她的代表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描写了暖水屯农民在党领导下开展土改的过程,是一个表现阶级斗争的政治性主题,丁玲却在不经意中表现了对作为地主侄女的黑妮的关注。在黑妮形象的塑造上,丁玲内心深处的女性解放的追求又浮现出来了。后来,因为被质疑存在阶级立场问题,她不得不对黑妮这个角色作了模糊处理。
可以说,从19世纪末西方女权思想的输入开始,中国的女性解放就由男性倡导和引领,始终被纳入民族独立和社会解放的议程之中,女性被看作等同于“阶级”的一个弱势群体,却有意无意间忽略了阶级、民族背后的男权社会结构,同样是女性受压迫的根源。丁玲在延安时期的人生际遇,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中国女性解放道路的曲折与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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