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文生
海之韵
27岁那一年，王亚夫开始了航海生涯。
她实习上的第一艘船是“祁门号”客轮。这原是一艘专门跑长江航运的江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因为缺乏海轮，就用它来跑广州到海口的航运。江轮的船底比较平，在海上颠簸得像荡秋千。王亚夫一上船就晕浪，晕起来犹如腾云驾雾、天翻地覆一般，五脏六腑全错位了。每次晕船，她就不由自主地张嘴呕吐。师傅沈邦根看到她呕吐，端来一壶水命令道：“喝下去!别让胃里的血水吐出来!”她喝了水照样吐，吐了再喝，喝了再吐，有时连胆汁都吐出来。第一次当班4小时，她就吐了16次。吐归吐，工作还得照样做。吐完了一抹嘴巴就拿起抹布擦机器，跪下双膝洗地板。很多男生因为过不了这一关，都败下阵来而抱憾终身。而王亚夫却挺住了。
当轮机手，还得经受高温和噪音的考验。那个年代，船舶用的是蒸汽机，烧的是煤炭，机舱里温度高达40℃以上，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机油、蒸汽和汗水混合的气味让人窒息。王亚夫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煎熬着，磨炼自己的意志，磨炼过硬的本领。本来她说话的声音是柔美悦耳的，可在机舱里跟别人说话就得扯开嗓门叫喊，久而久之，她的嗓音变得粗糙喑哑了。
船舶进港就要检修锅炉，并且要在装卸货的空档，争分夺秒地钻进尚未冷却的炉膛检修，这是轮机手最不愿意干的活，可也是非干不可的工作。王亚夫常常在炉温很高的时候，穿上石棉衣毫不犹豫地钻进炉膛。检修时10分钟换一班，否则体能耗尽，人就很难出来。王亚夫呆在炉膛里的时间总比别人更长一些，直到其他人把她硬拖出来为止。
师傅沈邦根对她非常赏识，要求也更加严格了：“我们国家目前还不能造大船，远洋船舶都是引进外国的。一个称职的管轮，必须看得懂外国提供的资料。”要求她每天坚持读一个小时的英语。王亚夫原来学的是俄语，看英文资料是在船上练就的功夫。真是“苦出英雄，严出高徒”，王亚夫的英语水平是船员中的佼佼者。
凭着顽强的意志和坚忍的毅力，王亚夫闯过了一关又一关，轮机技术越来越熟练了。半年之后，她离开“祁门号”客轮，调到“新安号”客轮，后来又调到“南海173号”货轮，当上了三管轮。
“女人上船啦!”货轮上的海员们都嚷开了。客轮可以接受女船员，而货轮却是女人的“禁区”!自古以来，远洋货轮是男性的天下，连电报员和医务人员也多选择男的。传统观念是女性上船，这船就晦气不吉利!王亚夫成为不受欢迎的人!
“我就是要冲破这个‘禁区’，为中国妇女争一口气!”倔强的王亚夫要用自己的真本事去征服这些“老封建”!
刁难的事出现了，机舱里的螺帽一个个大如碗口，再大力气的手也是拧不动的，必须用十八磅重锤猛打。“三管轮，上!”男子汉们想考验她一下。
“上就上!”王亚夫接过十八磅重锤，挥起双臂，三五下就把螺帽拧下来了。男子汉们不得不刮目相看。
傍晚时分，夜幕低垂。1500吨级的货轮行驶在汕头海面，甲板上的水手突然报告：“前桅灯不亮了!”按规矩，如果是灯泡断丝，应由水手上去换灯泡；如果是线路故障，则归三管轮负责检修。桅灯不亮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通常情况下，水手爬上去检查一下就可以了，可男子汉们偏给王亚夫出难题：“可能是线路故障吧，三管轮，上!”
爬上20多米高的桅杆检修线路，这可是王亚夫没有经历过的事。明知是“大男子”们出的难题，可这是职责范围的事，不能不干，也不能不接受挑战。王亚夫走上甲板，看了一眼前桅灯，就背上安全带，“噌”的一声攀上铁梯。船在风浪中颠簸，桅梯在夜空中摇荡，王亚夫双手紧紧抓住桅梯，任凭身子摇晃，不慌不忙地一级一级往上登。站在甲板上看热闹的水手们都替她捏着一把汗。
灯泡旋下来了，一看，是灯丝断了。这一下，“大男子”们的嘴巴给堵住了。王亚夫后来想想这一件事，还真有点后怕。
1959年，王亚夫晋升为二管轮，上了“南海140号”。到这个时候，王亚夫在船上才享有一间单独居住的卧舱。一个女轮机员，在高温炙热的机舱里，成天跟机器油污打交道，不是一身油就是一身汗，生活上没有自己的“私密空间”，这诸多的不便超出常人的想象，然而她都克服过来了。
1962年，王亚夫调到“南海157号”，晋升为大管轮。这个岗位的职责是管主机，走的是南亚航线。这条航线雨季多，台风多，气象多变，航道诡谲。一次，“南海157号”装载大米从广州运往越南。这是一次特殊的政治任务，必须保证安全到达。
出港时，海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南海的气候说变就变，突然间海面刮起10级大风，滔天的巨浪越过驾驶台向烟筒里倒灌，船体被打成30度的倾斜，海水漫过护舱的挡板流进机舱。炉火将要被浇灭，炉火一旦熄灭，主机没了动力，轮船就将被狂浪吞没。
艰危时刻，王亚夫却显得十分镇静：“不用怕，只要主机正常运转，这一关就挺得过去!”她和大家一起，千方百计守护着锅炉，保证锅炉有足够的气压让主机正常运转。一连十几个钟头，王亚夫的神经绷得紧紧地守护着主机。当“南海157号”驶进越南鸿基港，将中国大米送到“同志加兄弟”的手上时，王亚夫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经历过这一次风浪，王亚夫对大海的狂烈性格有了更深的理解：大海偏爱勇敢者，并非一味地狂暴和无情!
还有一次，验船师发现“南海157号”的锅炉内壁有龟裂现象，海运局领导决定停航更换锅炉。王亚夫知道，建造一个新锅炉再安装上去，起码得耗时一年，而当时“南海157号”正担负北煤南运的繁重任务，一旦停航，很多工厂就会因为断了燃料而停产；再者，停航期间轮船本身也还得照样支出每天5000美元的成本费，一年就得付出近200万美元，这个损失太大了。能不能不停航待修呢?她多次爬进炉膛查看，又请炉工检查裂纹深度，获得了准确的科学数据。她认为锅炉是要换的，但不必停航。她提出用“劈铲焊补”的方法来处理裂纹，这样旧锅炉可以边修边用。海运局的领导不批准，她就请船检局、海运局、华南工学院金相研究所等单位的专家来“会诊”，结果大家都同意王亚夫的意见，3个月检查一次。一年半时间过去了，旧锅炉安然无恙，新锅炉也造好了，终于在不停航的情况下顺利地实现了更换。
当上大管轮的王亚夫，对下属的管理十分严格，一丝不苟。这样做，是为了对航海事业负责，对每一个船员的生命负责。然而，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却招来“女霸王”、“小走资派”、“反动权威”的罪名，挨整批斗之后，王亚夫被发配到广东英德干校去“劳动改造”，从大管轮变成了“鸭司令”。有几次，他们要“解放”她，让她回到航管局机关工作，王亚夫偏偏不领这个情：“不让我上船，我宁可待在干校!”
1973年，机会终于来了。“广海”船舶需要人，她回到了船上，成为中国第一个近海船舶女轮机长。此时，王亚夫已经43岁了。
1976年，交通部特令调王亚夫到广州远洋公司下属的“辽阳号”当轮机长。从此，王亚夫开始冲出国门，走欧亚航线。这是她航海生涯中最辉煌的一段日子!
走欧亚航线，意味着更加艰辛，要冒更大的风险，需要付出更多的智慧。欧亚航线要横穿茫茫的印度洋，通过苏伊士运河，取道红海、地中海，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再经比斯开湾抵英国伦敦，然后再往北欧各国。这一路，每小时航速17海里的“辽阳号”单程一般要走24天。这期间，穿行费时最多的是印度洋。这一段海面风雨无常，波惊浪险，遇上九月季风，往往浊浪排空，死神骤然而降，让全世界的海员不寒而栗。好望角好比是“船员的墓地”，比斯开湾则是“鬼门关”，走远洋的海员没有不害怕的。
1978年冬天，“辽阳号”远航德国汉堡，经过比斯开湾时，正遇九级风暴，一万多吨的货轮在狂风巨浪里就像是一片落叶，一会儿被抛到几十米高的浪尖，一会儿又沉入深渊般的涛谷，惊险万分。越是这样的时候，主机就越发不能出事，轮船一旦失去了动力，非倾覆不可。在某种意义上说，全船的生命和财产，都掌握在轮机长的手上。王亚夫临危不乱，亲自操纵，和船长一道指挥全船人员齐心搏斗。
就在这时，无线电波传来了一艘德国货轮发出的紧急呼救信号!查看海图，德国货轮就位于“辽阳号”后面约两小时的航程之处。“辽阳号”正要掉头救援，联系忽然中断了，以后一直没有回音——德国货轮显然已经被风浪吞没。当“辽阳号”终于安然驶进汉堡港的时候，当地港务部门由衷称赞他们的勇敢和镇静。
王亚夫在“辽阳号”上整整工作了7年，走了30多个欧亚国家，历尽了艰险，也赢得了荣誉。国际航海界对这位中国第一个远洋船舶女轮机长无不交口称赞：“了不起!远洋巾帼!中国人的骄傲!”
1983年，福建成立远洋船队，需要高级管理人才。省航管局同“广海”商量，要调王亚夫回福建工作，支援福建的远洋航海事业。能为家乡出力，王亚夫自然乐意，但只有一个条件：必须上船!
“好!上‘白云山号’当轮机长，开辟东南亚航线!”53岁的王亚夫为家乡的远洋航海事业挑起了重担。她以娴熟的本领和丰富的经验，处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题。一次，“白云山号”进入泰国码头时，由于引水员的失误，倒车时推进器的4个叶片被打断了3个，船无法继续航行。怎么办?要么拖到新加坡修理，要么拖回国内改装。无论选择哪一个方案，都要付出大笔费用。王亚夫凭着对机械原理的深刻理解，提出一个方案：“按最短的那个叶片的长度，把另外3个叶片锯断，减缓航速，继续航行。”船长和验船师都同意这个意见。“白云山号”从原来时速13海里减为11海里，继续驰骋于南太平洋上，避免了一次重大损失，顺利完成了航运任务。
1993年，在大海上驰骋了36年的王亚夫带着自己航海事业的辉煌与豪迈，告别海洋，离休上岸。她说：“我忠于职守，忠于自己的诺言，把自己的青春和一生都奉献给了祖国的海运事业，为中国妇女在世界航海事业上创下了零的突破，争得了一席之地。我和许多‘南下人’一样，无怨无悔!”
来源：《福建党史月刊》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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