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與魯迅
1936年10月19日,魯迅病故。11月1日,西安文教界在易俗社召開追悼會,張學良、楊虎城、邵力子(時任陝西省主席)送了挽聯。
魯迅比張學良年長20歲,一南一北,文武隔山,兩人又從未謀面,他們的關系從何談起呢?1941年10月27日,張學良在日記中寫道:“讀何凝編的《魯迅雜感選集》,感覺有些生氣,同時感覺著魯迅死得太可惜了!可是他的文字,活氣生生的,活躍於紙上,字字句句,侵入你的骨髓,震蕩你的神經﹔我從來不懼怕什麼的,可是在魯迅文字之前,我有點發抖了,一方面是慚愧,一方面是熱血沸升,好像魯迅枯臉,顯於我的面前。”
1942年5月23日,張學良在讀書筆記中寫下了《魯迅的偉大》,中間說道:“魯迅他不怕一切,大聲疾呼,敢說敢寫,是為了什末(麼)?……他是為了想救中國大眾人們‘出水火,登衽席’。”7月28日,張學良還托人買到一部舊的《魯迅全集》。在張學良看來,魯迅的文字刺痛了他。8月27日,張學良在讀書筆記中寫道:“魯迅先生的文章刺了我的傷痕,刺了我的隱疾——我是煩惡他這些文章。可是我接受了他以后,感覺上有些不同了,好像我吸收了‘維他命’一樣。”
天不怕地不怕的張學良,一生最壯麗的事業就是西安兵諫,直到去世之前,他對自己發動的兵諫也了無悔意,可為什麼在被囚禁的第五、第六年裡(當時被囚於貴州的黔靈山與開陽劉育鄉),卻在魯迅的文字面前“熱血沸升”之際,感到“慚愧”呢?晚年的張學良曾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輕信。毀也就毀在“輕信”二字上。要是在西安我不輕信蔣介石的諾言,或者多聽一句虎城和周先生的話,今日情形又何至於此!再往前說,九一八事變我也輕信了老蔣,刀槍入庫,不加抵抗,結果成為萬人唾罵的“不抵抗將軍”。1933年3月,老蔣敵不過國人對他失去國土的追究,誘使我獨自承擔責任,結果我又輕信了他,下野出國。他算是抓住我這個弱點了,結果一個跟頭接著一個跟頭。
人生最難的是認識自己。張學良在后半生裡,從自己身上找到的最大弱點就是“輕信”。1936年12月25日,張學良不聽楊虎城與周恩來的苦苦規勸而送蔣回寧,鑄成大錯。對這一大錯,張學良分明是在閱讀魯迅作品時才開始覺悟、有所反省的。
張學良在蔣介石面前的確是“誠實、忠厚”的,而魯迅早就認為忠厚是無用的別名。魯迅在彌留之際,留下了遺囑,其第六條為“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而張學良在毀譽攸關的國家大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聽信蔣介石的許諾,把蔣氏的謊言當成聖旨,將鱷魚的眼淚當成珍珠,結果將自己弄得“一個跟頭接著一個跟頭”。蔣介石活了88歲,對蔣有過大恩的“兄弟”在蔣氏父子手底下被囚禁了54年。這就是忠厚與輕信在中國政治舞台上所結下的碩大苦果。
張學良讀魯迅的作品時感到“刺了我的傷痕,刺了我的隱疾”,筆者覺得隻有從這裡可以破解一個民族英雄深感“慚愧”的謎底。
張學良所讀的《魯迅雜感選集》的編者是何凝,何凝是瞿秋白的筆名,而瞿秋白,曾經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中國共產黨的締造者之一陳獨秀,聲稱他對魯迅是“五體投地地佩服”,魯迅則稱贊另一位共產黨的領袖李大釗的文集是“先驅者的遺產,革命史上的豐碑”。毛澤東一生最推崇的文學家是魯迅,對魯迅評價最高,最為確切也最為中肯。魯迅精神,是中華民族脊梁骨裡的精髓。史實正如張學良在日記裡所表示的那樣,一切“為了想救中國大眾人們‘出水火,登衽席’”的革命者,不管天南地北,彼此的心是相通的。轉而言之,任何麻木的奴才、貪婪的官僚、嗜血的屠夫、無行的文人,在魯迅的文字面前是不可能“發抖”的。
前邊說過,1936年11月1日,西安文教界在易俗社召開魯迅追悼會,張學良、楊虎城、邵力子送了挽聯。西安的劇社非止一家,為什麼要在易俗社這麼個不甚排場的劇社裡召開追悼會呢?因為魯迅1924年來西北大學講學時,曾經六次前往易俗社欣賞過秦腔,並題寫“古調獨彈”的匾額相贈。西安兵諫行將發生的夜裡,張學良、楊虎城、邵力子在這個劇場裡用演出“招待”過蔣介石帶過來的14名軍政大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