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刊與被逮捕的背后
《豫災實錄》見報當晚,總編輯王芸生激於義憤,揮筆寫下了那篇著名社評《看重慶,念中原》,於次日刊出。評論說:
……讀了那篇通訊,任何硬漢,都得掉淚。……這慘絕人寰的描寫,實在令人不忍卒讀。而尤其令人不解的,河南的災情,中央早已注意,中央的查災大員也早已公畢歸來,我們也聽到中央撥了相當數額的賑款,如此紛紜半載,而截至本報通訊員上月十七日發信時,尚未見發放賑款之事,千萬災民還在眼巴巴的盼望。這是何故?尤其令人不忍的,災荒如此,糧苛依然,縣衙門捉人逼拶,餓著肚納糧,賣了田納糧。憶童時讀杜甫所詠嘆的《石壕吏》,輒為之掩卷太息,乃不意竟依稀見之於今日的事實。
今天報載中央社魯山電,謂“豫省三十年度之征實征購,雖在災情嚴重下,進行亦頗順利。”並謂:“據省田管處負責人談,征購情形極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貢獻國家。”這“罄其所有”四個字,實出諸血淚之筆!
我們生活在天堂一般的重慶,重慶無冬,人們已感近幾天的寒冷。盡管米珠薪桂,重慶還很少聽到餓死人,一般人家已升起熊熊的炭火﹔而在河南,朔風吹雪,飢民瑟縮,缺衣無食,又有多少同胞凍餒而死!……現時的重慶,正近舊年,雖在限價令下,而百物跳漲,……一般摩登的食品店,賣空了架子還有人買,人們寧願今天先撂下花花綠綠的鈔票明天再來拿貨。盡管貴,總有人買。這情形若叫河南災民聽見,不知作何感想?
……目前重慶的情形,價是限了,限高了的就合法的高了,限低了的也跟著高了,紛紜復紛紜,買者賣者,遍市廛盡是違法之人。……河南的災民賣田賣人甚至餓死,還照納國苛,為什麼政府就不可以征發豪商巨富的資產並限制一般富有者“滿不在乎”的購買力?看重慶,念中原,實在令人感慨萬千!
《大公報》的報道與社評引起社會強烈反響,人民咒罵“前方吃緊,后方緊吃”,“前方馬瘦,后方豬肥”,表達了對重慶花天酒地、河南民不聊生怪現狀的不滿。這一切竟觸怒了當局,2月2日當晚,軍委會即下令《大公報》停刊三天,以示“懲戒”,造成了當年轟動后方的一段新聞公案。
重慶《大公報》停刊,河南當局抓人。1943年3月某日,張高峰在漯河突然被逮捕,當夜提審,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是“共黨嫌疑”。張高峰拒不承認。后又被押送葉縣。途中,押解特務連夜把他綁起吊打,企圖逼出口供去邀功,張高峰堅不吐口。最后由湯恩伯親自過堂。湯明確提出了張高峰寫豫災報道和曾在重慶《新華日報》發稿的問題,張高峰據實回答,但不承認自己有共產黨員身份,因為他確實不是共產黨。由於查無實據,不能定罪,隻好把他羈押起來。6月間,湯恩伯找張高峰談話,答應釋放他,但要求他繼續留在河南採訪、報道。張高峰回答:“如此一番,我在河南已很難工作。如果總司令放我,保証三天之內離開河南地界。以中國之大,哪裡都可以給國家做事。”湯見張不給面子,竟勃然拍案道:“你這種態度,就是共產黨!”遂命令將他遣送至皖西北臨泉縣的魯蘇豫皖邊區總部,雖然允許他採訪、發稿,但不准離開湯部轄區,實際上被監管起來。
《大公報》停刊與張高峰被捕事件,后來被許多人稱道,以致有些夸大其詞了。例如,逮捕張高峰被稱為所謂“張高峰事件”、“蔣介石侍從室曾過問張的下落”、張高峰回到重慶后《大公報》曾“以盛大酒會歡迎”等,都是子虛烏有的。
事實上,《豫災實錄》並不是《大公報》發表的第一篇和唯一一篇有關豫災的報道,《看重慶,念中原》也不是王芸生寫的有關豫災的唯一社評。當時,無論《大公報》、《新華日報》,還是河南當地的報紙,都發表過一些豫災報道,但當局並沒有給予處罰。
那麼,為什麼發生了《大公報》停刊與張高峰被捕的事件呢?關鍵在於報道與社評不僅披露了災情,更抨擊了政府。這在報道與社評的字裡行間隨處可見,王芸生更借題發揮,批評了政府“限價”政策的失敗,加之《大公報》的社會影響、輿論地位,頗令政府難堪,才招致當局的公然迫害。而張高峰被捕,則有更深的背景。早在武漢大學讀書時,他就因從事進步活動(包括給《新華日報》投稿)被當局列為“危險分子”,教育部、軍委會曾幾次密令監視。他赴中原採訪及后來脫險回到重慶,還曾三遭拘捕,便是証明。
“文革”中,張高峰被打成“反動文人”,為了自辯,也為了給受到牽連的子女一個交代,他重提此事,也只是想說明,自己雖未“革命”,卻也並非“反動”。他始終認為,自己報道豫災,只是出於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盡了一個記者的職業責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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