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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原本大快人心的一件事,卻讓一個人從此懷恨在心,期待秋后算賬。他就是在西北土改中率先推行極“左”路線的康生。
14年后的1962年秋天,在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康生利用僅發表部分章節的歷史小說《劉志丹》,對習仲勛發動突然襲擊,誣陷他勾結小說作者李建彤,陰謀為高崗翻案,把習仲勛從國務院副總理兼秘書長的位置上打落下來。具體過程是,康生在會上交給毛澤東一張字條,毛澤東打開字條一念:“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是一個大發明。”康生立刻把這句話當做毛主席語錄廣為散布。后來的事實証明,康生是在報當年的一箭之仇,這個說別人搞陰謀的人,自己就是個陰謀家。
險些被極“左”路線殺害的習仲勛,為14年前在土改運動中反“左”糾偏付出的代價,是從此后背負16年冤案,先被貶到洛陽礦山機械廠當一個小小的副廠長,后在十年“文革”中又被關了8年監獄。當1979年他獲平反昭雪,中央決定派他去廣東“把守南大門”時,他已經是個66歲的老人了,雖然中央很快讓他接任地處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廣東省委第一書記,增補為中央書記處書記。而他奉小平同志之命,正是在此期間,為中國的改革開放“殺出一條血路”。也正是在此期間,他和當時的《人民日報》社長秦川同志在中南海散步時,說出了那句讓他感到欣慰,卻讓我們為極“左”陰影籠罩了中國幾十年感到沉痛和辛酸的話:“我這個人呀,一輩子沒有整過人,一輩子沒有犯‘左’的錯誤”。
后來,他的兒子習近平也登上了政壇,他又對兒子掏出了肺腑之言:“不管你當多大的官,不要忘記勤勤懇懇為人民服務,真真切切為百姓著想,要聯系群眾,要平易近人。”
2002年,當他以88歲高齡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陝西富平去,把他葬在故鄉的青山綠水間。因為作為受到毛澤東稱贊的群眾領袖,他就是從這片蒼涼大地走出來的。他愛這片大地,更願回到這片大地上的群眾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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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16年后他的命運峰回路轉,當我乘車從庄裡鎮到達陶藝村他長眠的那座小山岡時,雨停了,天上雲開霧散,燦爛的陽光照耀著一片蒼鬆翠柏,干淨得也像用雨水洗過似的。
他的墓如同一個普通賓館的標准間那麼大小,用灰色泛紅的大理石覆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雕飾。墓前有兩塊鄉村小黑板般大的石碑,一塊刻著他的生平,一塊刻著毛澤東寫給他的手書:“習仲勛同志,黨的利益在第一位。”
讓我感到震撼的,是他那座安放在墓頂的大理石雕像,材質是塊不規則的石頭,雕刻家按照石頭的自然形狀,把他雕成坐姿,兩隻手平放在翹起的大腿上,微笑中不失庄嚴的臉稍稍仰起,遠處的青山、綠水和村庄盡收眼底。他的樣子,就像雕刻他的那塊石頭,普通,沉穩,鋒芒內斂,有一種什麼力量都難以摧毀的堅毅。雕像后面刻著他的夫人齊心阿姨手書他常說的一句話:“戰斗一生,快樂一生。天天奮斗,天天快樂。”
在離墓地十幾米的前方左側,有兩間在北方任何一個院子都能看到的小平房,那是他的生平展覽室。裡面也有一座雕像,可很小,與真人無異。再就是滿牆挂著的照片了,大概有五、六十幅。在這裡,我看到我父親賀龍、陝甘寧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陝甘寧晉綏聯防軍副司令王維舟與他在延安窯洞前的合影﹔不知為什麼,一副農民穿戴的他,身子被鏡頭切去了半邊。我的淚水就在這個時候流了下來。
走到他的墓前,放下花籃,像撫摸歲月那樣撫平兩道挽帶,我對著他的雕像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然后默默地凝望他從石頭裡浮凸出來的面影。我說,習叔叔,賀龍的女兒看你來了,你想念你在這片土地上的那位長著兩撇小胡子的老搭檔嗎?我還說,習叔叔,你還記得當年你來庄裡鎮拜訪我父親時,那個在黃泥地上趴著的小姑娘嗎?
我聽不見他回答,隻看見他在微笑,無言地微笑。我知道他會永遠以這個姿勢坐下去,永遠微笑著看著眼前的這片大地,看著那些他總惦記的在這片大地上辛勤勞作的人。●
(作者系賀龍之女,中國人民解放軍少將,軍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