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平
一種正大光明的氣概
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一定有著崇高的藝術品德。宋代蘇東坡在《寶繪堂記》中認為,藝術家應該“薄富貴而厚於書,輕生死而重於畫”。清代王昱在《東庄論畫》中提到,“學畫者先貴立品,立品之人,筆墨外自有一種正大光明之概”。吳冠中就是這樣一位有著一種正大光明氣概的真正藝術大師。他一輩子舍棄一切哪怕生命而投身繪畫藝術,原就准備像文物一般寂寞地深埋地下而無人賞識,卻出乎所料在他有生之年就被發掘了出來。上世紀80年代起,他的繪畫藝術開始蜚聲海內外,被世人矚目、崇拜,他的畫作在國內外美術市場屢創天價。自1993年以來,吳冠中作品在海內外拍賣會上的總成交金額已超過20億元。雖然吳冠中的作品價格是有專門機構幕后操作,但后來也一直能為市場所承認。這是因為吳冠中擁有獨到的藝術思想,他的藝術成就擔得起這樣的價格。但對此,吳冠中卻始終保持冷靜。他說:“這麼高的價格,其實都是收藏者和拍賣機構為了盈利、套現,買賣者和中介一起瞎炒起來的。” “我一輩子窮,對金錢沒有感覺。人生短短幾十年,人生主要是要創造,能夠給人類歷史留下創造性的東西,但這麼做的人太少了。真正的財富是指那種能夠在人類歷史上留得下什麼來的,有創造性的人與相關事物。……他們說你的畫值多少錢了,其實我也沒有拿到錢,真的拿到那麼多錢了我也不稀罕。我把自己的精力都放在藝術創作上了,對這些東西我不感興趣。”
當吳冠中的作品動輒拍賣幾千萬的時候,他卻依然過著非常簡朴的平民生活。人們稱他是一個富有的窮人。他富有的不是金錢、物質,而是精神﹔而他貧窮的,卻是奢華和欲望。直到去世,他還住在北京方庄的那處兩居室的舊房子裡。這間房子,是上個世紀90年代初搬進來的,當時方庄是中國藝術家們的聚集地。但是如今,大多數當初來這裡的人都已經搬走了。家中的裝修也很簡單,它的書房不足五平米,除了靠牆兩個裝滿畫冊和書籍的鐵架子,就是臨窗一張比課桌略大的書桌和一張椅子。椅子拉開就幾乎頂到了書架。室內沒有名家墨寶鎮宅,沒有齋堂匾額述懷,唯有迎門的牆上一幅梵·高油畫織成的挂毯。有人說他住在螺螄殼裡。而吳冠中卻螺螄殼裡做道場,在這裡盡情揮畫,並自稱這裡是“下蛋的窩兒”。他腳穿孫兒穿剩下的旅游鞋,花三元錢在路邊理發攤理發,老兩口吃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家中的熱水器也是使用了多少年,物業幫著修過多少次而“隻能對付使用”的。他的住房連同小小的畫室從來沒有刻意裝潢過。最近有工人到他家換水表,一進門就大驚小怪直呼:“喲!現在很難見到水泥地的人家了!”生活上他很容易就滿足,總說“這樣的生活已經蠻好了”,可在藝術上,他卻依然在思考如何使自己的作品讓西方大師和中國民眾都滿意,“我畫畫時,想著背后有兩個觀眾,一個是西方的大師,一個是人民……” “我來日無多,我將仍奮力攀向我將跌死的高點。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在藝術和精神方面,他永不滿足。
當吳冠中的作品越來越被人追捧的時候,他堅持做的事是打假、燒畫、捐畫。為了打假,吳冠中以一己之力與拍賣機構打了幾起官司,結果讓他這個全國政協常委也無能為力,精神上很受刺激。可他仍然目光炯炯,正氣凜然,在書畫打假上愛憎分明,毫不手軟。被人樂道的,還有他的燒畫,這被海外媒體稱為“燒豪華房子”的毀畫行動。吳冠中一生至少有三次大規模的燒畫。第一次是上世紀50年代,吳冠中創作了一組井岡山風景畫,后來他翻看手頭原作,感到不滿意,便連續燒毀。第二次是1966年,“文革”初期,他把自己回國后畫的幾百張作品全部毀壞后燒掉。第三次是1991年9月,吳冠中整理家中藏畫時,將不滿意的幾百幅作品也全部毀掉。他自己的解釋是:“我希望我留在世上的作品是被未來的行家們挑不出毛病的作品。”吳冠中說:“古人有毀畫三千,我覺得還是少的。”
最讓人敬佩和稱道的是他的捐畫。這真正體現了作為藝術大師的高尚品格和情操。吳冠中對自己的孩子們說:“我的作品不是遺產,房子、錢可以留給你們,但作品要捐給國家……”對記者說,“我的藝術是屬於人民的,我把‘女兒’(吳冠中把他的得意作品比作女兒)都嫁掉了,我希望普通人能夠在各大美術館裡看到我的畫,我不希望我的畫藏在收藏家和銀行的倉庫保險箱裡。”吳冠中認為,他的作品越是下一代越理解。所以要把作品盡可能地留下來,留在美術館,讓后人有所參考。 1999年,吳冠中向中國美術館捐獻了10幅作品。2008年,他把得意之作《一九七四·長江》捐贈給了故宮博物院﹔將66件精品無償捐贈給上海美術館。同年9月,吳冠中把自己113幅畫作正式捐贈給了新加坡,其中包括63幅水墨畫、48幅油畫、2幅書法,這批畫作的市值高達3億元。當時曾引發“是否愛國”的爭議。對於該事件,吳冠中本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畫家有國界,藝術無國界。“新加坡是我尊敬的一個國家,它的道德品質介於中西方之間,文化與中國接近。我把畫捐給它,希望促進其對美育的重視。”2009年1月15日,上海美術館舉辦《我負丹青———吳冠中捐贈作品展》,共展出160件吳冠中捐贈給上海美術館、中國美術館、新加坡美術館、香港藝術館和江蘇美術館五家海內外公立美術館的重要作品。此后不久,吳冠中向中國美術館捐贈36幅作品。2009年12月,90歲的吳冠中又將56件作品和16件收藏品捐贈給浙江省人民政府和中國美術學院,由浙江美術館永久收藏。其中的兩幅畫作,是他的兩位恩師林風眠和陳之佛贈送的結婚賀禮,老人稱之為“結婚証書”。像他這樣把自己的重要畫作和收藏精品都捐獻出去的藝術大師,實在是很少見到的。
吳冠中正大光明氣概還在於他敢說真話。“我說的是真話。我這個年紀了,趁我還能說,我要多說真話。”幾十年裡,他開口縱筆,從不檢束。在崇尚藝術為政治服務的年代,吳冠中卻堅持形式美的觀點,因此被視為異類。在召開的美協常委會上,吳冠中的發言中提出了“反對政治觀點第一,美術觀點第二”的觀點,“政治第一,藝術第二,這樣的第二,永遠是第二,永遠上不去。”他批評過中國人“美盲比文盲多”,批評過藝術品拍賣的狂熱,“現在國內的藝術市場有點畸形,人為因素太多,躥上躥下的,就像心電圖不正常。”在《筆墨等於零》中批評傳統裡脫離具體畫面而孤立地評論筆墨……吳冠中不斷地說真話,毫不諱言。這為他贏得普通人的贊譽,但也招來同行的敵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吳冠中都被中國繪畫界所邊緣化。不過他似乎並沒有收斂,並且“變本加厲”。曾有人評價吳冠中“裡裡外外可以照X光,可以是透明的。是就是是,非就是非,高興就是高興”,就像他“一輩子也沒用過護膚油之類的化妝品一樣”。陳丹青稱吳老:“終其一生,吳先生是個文藝青年,學不會老成與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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