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平
鄉情愛情永難忘
吳冠中是當代中國不可多得的美術大家,更是不可多得的散文大家。在美術創作的間隙裡,他一直不斷地進行著散文和隨筆的寫作,先后寫了一百多萬字的文字作品。在《我負丹青!丹青負我!》一文中,他說:“我彷徨於文學與繪畫兩家的門前。……繪畫之專長是賦予美感,提高人們的審美品位,這是文學所達不到的。任何一個大作家,無法用文字寫出梵·高畫面的感人之美,語言譯不出形象美。而文學的、詩的意境也難於用繪畫來轉譯……” 在《雙燕》一文裡,他又說:“中學時代,我愛好文學。當代作家中尤其推崇魯迅,我想從事文學,追蹤他的人生道路。但不可能,因為文學家要餓飯,為了來日生計,我隻能走‘正道’學工程。愛,有多大的魅力!她甚至操縱生死。愛文學而失戀,后來這戀情悄悄轉入了美術。但文學,尤其是魯迅的作品,影響我的終生。” 他在《滄桑入畫》裡說:“前幾年曾和汪曾祺先生交談,他說平生一大憾事是沒有從事繪畫,我說正相反,我遺憾沒有從事文學,我們都老了,已無法互換。”
盡管吳冠中一生刻苦勤勉,從不浪費一丁點時間﹔盡管他兩隻手都揮舞著筆,用畫筆畫世間的山水自然,用文筆抒寫自己的情思和胸懷。可是,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還是依然寫不盡自己心中深深的愛……除了他願為之獻出自己一切哪怕生命的藝術事業外,他最難忘卻的就是鄉情和愛情。
吳冠中愛家鄉。盡管他出過洋,盡管長期從事繪畫而遠離家鄉,可依然顯得本鄉本土,和家鄉的老農相比沒多大差別,家鄉帶給他的鄉土氣息永遠無法抹去和改變。是的,他的心與家鄉永遠貼得那麼近!其實,吳冠中自上世紀80年代起,就曾先后六次回家鄉。1981年吳冠中主動聯系到宜興寫生一個月﹔1983年吳冠中在南京舉辦個人畫展時,順道攜夫人到宜興,探望了故居,游覽了善卷洞﹔上世紀80年代吳冠中還兩次路經宜興,做了短暫停留。1992年9月吳冠中隨中央電視台拍攝吳冠中專題,拍了家鄉的相關外景,還在顧景舟家中,拍攝了他與顧景舟交談的情景。一張吳冠中和鄉下老農們一起其樂融融地交談喝茶的照片,那臉上顯現出來的由衷笑意,讓人看了怦然心動。1997年吳冠中與袁運甫等一行七人,從杭州來到宜興,察看了他的舊居。袁運甫記得,吳冠中舊居是三間磚木結構的平房,中間的客廳分了三部分,中間是桌子,右邊是客人的座椅,左邊養著豬和可以隨便進出的雞,四處都是雞的鳴叫和豬粗重的呼吸聲。吳冠中並沒覺得在“北京來的朋友”前丟了面子,反而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喊著:“雞窩裡飛出金鳳凰!”一直到去世前,他都想著再回家鄉。吳冠中他是多麼想再回故鄉啊,聞一聞故鄉泥土的氣息,吹一吹故鄉涼爽的清風……“高放風箏勿斷線”,吳冠中猶如一隻高高放飛的風箏,而一根長線卻始終牽在自己的祖國,自己的家鄉。
人稱吳冠中人生如畫,愛情如虹。是的,在他的散文中,有這樣兩篇有關愛情的散文特別打動讀者的心靈:一篇是《憶初戀》,另一篇是《他和她》。
《憶初戀》記下了一個真實的愛情故事。抗戰時期,有一個年輕人在長途跋涉過程中,走爛了腳底,由於感染,他得了腳瘡。在醫院裡,給他換藥的護士是一位長得十分端庄和秀麗可人的姑娘。年輕人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她。他想方設法尋找種種借口到醫院去,唯一的目的就是去看看那個美麗的姑娘。可是,當他鼓起勇氣寫好情書准備親手交給她時,醫院由於戰亂搬遷了。年輕人悵然若失。在后方,他奇跡般地發現了她工作的那所醫院。他欣喜萬分,又寫了多封情書寄給她。可是他得不到任何回音。后來戰事吃緊,他輾轉流離許多地方,和這位姑娘失去了任何聯系。這位年輕人就是蜚聲海外的著名畫家吳冠中。《知音》雜志刊登了的那段美好回憶。奇跡發生了,當年那位美麗的護士陳壽麟還在,她的兒子看到了吳冠中的文章。早已從柳州市醫院退休在家的陳女士,怎麼也想不到過去竟然有如此一位痴情的少年暗暗鐘情於她,並在流浪的求學路途中,給她寫過那麼多的情書。兩位老人早已霜染鬢發,兒女成行。她讓兒子寫信告慰他,當年她真的一封信也沒有收到。談起這段故事,吳冠中稱這“是真的初戀”,“陳壽麟的女兒她們到北京來, 來拜訪我。一看到我的夫人,她的女兒說真像我姨,就是說朱老師跟陳壽麟長得特別像。……我現在回憶,可能她的形象是我初戀時沒有找到的(對象)在她身上隱隱地有些體現……”吳冠中終於在50多年后傳奇性地等到了那封曾使他日盼夜想的回信。
《他和她》則寫了吳冠中和老伴朱碧琴的愛情歷程,寫了他倆在人生坎坷和風雨中感人至深的情思和恩愛。吳冠中說過,“妻子成全我一生的夢想,平凡,善良,美。”他和她萍水相逢於重慶,日本人打進了國土,江南農村的他和湖南山村的她都被趕到了重慶。他於藝術院校畢業后在沙坪壩一所大學任助教。她也到那所大學附小任教。由於他的同學當過她的美術老師,他們相識了。四年的友誼與戀愛,結成了終生伴侶。他事業心極強,刻苦努力,一味向往藝術的成就。但她並不太理解或重視他的這些品質,隻感於他的熱情與真誠。她的父親曾提醒過她,學藝術的將來都很窮,她不在乎。她習慣於儉朴,無奢望,她隻嫌他脾氣太急躁,有時近乎暴躁。后來她亦常有怨言:“除了我,誰也不會同你共同生活。”她成了他妻子后,生養、撫育了三個兒子,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忍受別離,從無怨言。在幾十年的歲月裡,她經常陪他在外地山區寫生,有時沒有帶畫架,就蹲著甘當畫架……有一張照片,是他和她,在黃山上,下著雨,他在一心畫畫,背后站著她,舉著傘站著。他從來愛藝術甚於生命和一切,可有一回他確確實實“隻要她,寧肯放棄藝術了”。那一次,她陪他到沿江的一條小道上寫生,腳邊是峭壁千仞。她緩步走遠了,他發現她許久未回,驚呼不應便丟開畫具一路追尋哭喊。后來才發現她在一個老農家閑談,安然無事。實際上,她為他寫生遲歸而急得暗自飲泣的次數更是多得多。晚年后原本想一起“在寧靜中相互攙扶著走過夕陽”,可她病了,患了腦萎縮,一切都不記得,什麼都糊涂,成了“嬰兒”。可他晚歸,她依然會在家等他,“臥室陽台的窗戶上,伏著她的背影,她朝樓下馬路看,看他的歸來”﹔她依然會在臨睡前摸摸旁邊的位置,感到他在,就心安睡著﹔“他洗澡都在夜間臨睡前,她已睡下,聽到他洗澡,她又起床到衛生間,想幫他擦背”……愛情是永遠不會老的,它可以穿越時空,50年甚至百年。《他和她》已經續寫了兩次,可他總覺得沒寫完。假如上蒼能再給他生命和時間,他還會再續寫這愛情的篇章……
吳冠中永遠告別了我們。當他在病床上臨終前,通過兒子吳可雨先生向未能說再見的朋友和讀者說:“你們要看我就到我的作品裡找我,我就活在我的作品裡。”吳冠中走了,可他給世界留下了寶貴的藝術作品和文學作品。相信我們讀他的文章,讀他的畫作,就能一次次地與他再相見,就能一次次與他暢談他一輩子為之激情燃燒的藝術,了解他從太湖走向大海的坎坷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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