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樂
《挺進報》
一個女同志,按照約好的時間和接頭暗號,來到成崗家裡。這個女同志是個安詳穩重的人,不到三十歲,中等身材,衣著朴素,藍旗袍剪裁得很合身。她坐下來不慌不忙地告訴成崗:“我姓江,江雪琴……我的歲數比你大一點,你就叫我江姐吧。”
這是小說《紅岩》中,江姐出場的場景。這次接頭中,她把《挺進報》的工作交接給成崗。
《紅岩》還原了大量的歷史情景,很多人物、細節與真實的歷史高度一致,比如江姐身穿藍旗袍的經典形象。在很多當事人的回憶中,江竹筠最常穿著的就是一件藍旗袍。
《挺進報》最初的創辦人之一吳子見,回憶第一次見到江竹筠時這樣寫道:她這天穿的是毛蘭布旗袍,外面罩一件深紅色的薄呢短大衣,是一個普通城市婦女的打扮。
不過,歷史上的《挺進報》並不是江姐交給成崗的。
《挺進報》誕生於1947年。那年年初,國民黨當局在重慶悍然封閉了公開的中共四川省委機關和《新華日報》,人員強制遣送回延安。國民黨原本以為以此能斷絕中共在國統區的聲音,沒想到卻冒出一份油印小報,迅速傳播著“紅色”新聞。
這份小報是由幾個暫時和黨組織失去聯系的年輕人編輯印制的,主要人員包括陳然(“成崗”的原型)、蔣一葦、劉镕鑄、吳子見。
“紅色”小報很快引起了重慶地下黨組織的注意。剛出了兩期,彭詠梧就找到了吳子見,幾個“失聯”的地下黨員歸隊。油印小報定名為《挺進報》,成為重慶市委機關報,由彭詠梧直接領導。
因為彭詠梧擔負工作很多,不可能在《挺進報》上花大量的時間。一個初秋的下午,作為彭詠梧的助手,江竹筠出現在吳子見的面前。
吳子見回憶,江竹筠囑咐我們以后不要再收聽廣播了,全部廣播稿由她提供。同時老彭還決定,每期報紙除了交給劉國鋕同志一部分外﹔其余全部交給江竹筠同志去分發。從此,江竹筠同志在《挺進報》方面做了非常出色的工作。
江竹筠那年隻有27歲,卻已經從事了多年地下工作,斗爭經驗比陳然、吳子見等幾個年輕人要豐富得多。她那時候就是幾個年輕同志口中的“江姐”。
因為負責編輯工作,吳子見有很多資料和稿件存放在屋角的一個箱子裡。常年地下工作養成的習慣,讓江竹筠對於這隻箱子很不放心,經常主動幫他清理,燒毀一些不必要的東西。
有次,吳子見在街面上碰上江竹筠,正好有事要談,便高興地打了個招呼。不料,一向熱情的江竹筠卻對他熟視無睹,看也不看他就走了過去。碰了釘子后,吳子見才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他和江竹筠的關系是地下工作,兩人公開的身份沒有交集,不能公開往來。
《挺進報》絕大部分的發行工作都由江竹筠負責。每期報紙,經過她的手分發出去的大約有一千六七百份。這是整個工作的最后一環,危險性不言而喻。
地下黨員王珍如曾經參與了一次投遞工作。據她回憶,當時江竹筠和她像一雙出門逛街的小姐妹,提著一個綠色的帆布旅行袋出發了。第一站是民生路郵局,江竹筠四下望了望,王珍如也學著她的樣子觀察一下四周。沒等她轉回頭,旁邊的江竹筠已經從旅行袋裡抽出信封扔進了郵筒。上半城的投完了,兩個人又轉向了下半城……為了讓敵人摸不到郵路的規律,整個城區的郵筒被投了個遍。
《挺進報》除了在地下黨組織內發行,更多的是隨機投遞,讓盡可能多的人了解到真實的新聞和中共的聲音。不過,在解放戰爭進入反攻之后,他們也選擇一些特定的報紙投遞對象——國民黨軍政要員。
1948年3月初,國民黨重慶行轅主任朱紹良收到了一封“親啟”信,信封裡就是一份《挺進報》和一封對國民黨軍政人員的警告信。朱紹良又驚又怒,把國民黨西南長官公署第二處處長徐遠舉召去臭罵了一頓。
二處其實是國民黨特務組織在西南的領導機關,徐遠舉另一個身份是國民黨保密局西南特區區長,大特務頭子。《紅岩》中頭號反派徐鵬飛的原型。
1949年12月,徐遠舉在昆明被捕。據他在交代材料中供述:“一進門就熊了我一頓,朱對人外柔內剛,一向不大熊人。我挨了熊,自知禍事來臨。果然,他交給我一封信。這是一封警告信,內中還夾有一份《挺進報》。”
中共地下黨的《挺進報》在眼皮底下大行其道,甚至直接寄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讓朱紹良火冒三丈,徐遠舉更是惱羞成怒。一場從《挺進報》開端,牽連整個重慶地下黨組織的大搜捕開始了。
此時的江竹筠和彭詠梧,已經離開重慶半年有余,但他們都沒能脫離厄運。
“孩子能記得父母嗎?”
1947年下半年,人民解放戰爭進入戰略反攻。按照上級指示,中共川東特別區臨時工作委員會在重慶成立,決定在國民黨統治的心臟地帶發動武裝斗爭,配合人民解放軍戰略反攻。
彭詠梧主動請纓,去下川東組織領導武裝起義。
所謂“下川東”,指的是重慶以東、萬縣至三峽沿江兩岸。這片區域位於四川、陝西、湖南的交界,地形險要,適合開展游擊斗爭。而且,這裡是彭詠梧早年開展革命活動的地方,他了解這裡的群眾基礎較好,下川東農村“像一堆干柴,一點就著”。
川東臨委任命彭詠梧為下川東工委副書記,江竹筠作為他的聯絡員一同前往,而吳子見因為北平的一個聯系人被捕,人身安全受到威脅,彭詠梧把他也帶上了。11月,三個人離開重慶,乘船前往下川東。
彭詠梧等人的工作迅速而卓有成效,聯系游擊隊、找武器、發動群眾……起義時間被確定為來年1月30日。
新年將至,江竹筠卻不能和丈夫一起在下川東過元旦了,她還有一項任務——當地缺少知識分子骨干,難以應付起義后的復雜局面,因此,彭詠梧要她回到重慶,向組織匯報准備情況,帶一批知識分子支援起義,並籌備些給養。
轉過年來的1月20日,江竹筠帶著四位知識分子地下黨員和一批藥品,從重慶返回,抵達了下川東邊緣的董家壩,在那裡等待起義隊伍接應。
他們等來的,卻是一個比一個令人心焦的消息。
最早與他們聯系上的是一直在下川東地區活動的地下黨員盧光特。他告訴江竹筠,起義提前打響了,開始打了勝仗,后來他聽說彭詠梧“作戰不利”,但具體的情況還不清楚,吳子見去打探消息了,幾天后也會過來。
其實,盧光特隱瞞了一個還沒有確認的傳言——彭詠梧犧牲了。眼前的江竹筠不是普通的戰友,而是彭詠梧的妻子,告訴她“情況不明”,會令她擔心,但總好過喪夫之痛的打擊。盧光特何嘗不希望彭詠梧犧牲的消息並不屬實。
殘忍的現實擊碎了最后一絲希望。
厲華告訴記者,彭詠梧等人在籌備武裝起義時,不慎走漏了風聲,不得不提前起事,取得首戰大捷后,敵人調集重兵圍追堵截。1月17日,起義隊伍遭到伏擊,寡不敵眾。突圍過程中,彭詠梧為營救戰友,不幸中彈犧牲,年僅33歲。
敵人將彭詠梧的頭顱砍下,先挑到奉節竹園鎮游街示眾,再挂到竹園坪小學操場邊的楊槐樹上。彭詠梧的頭顱后被當地農民取下,埋到竹園坪的寶塔下。他的身體,就在犧牲地黑溝淌草草埋葬。
彭詠梧是《紅岩》中江姐丈夫彭鬆濤的原型。小說中,彭鬆濤的頭顱被敵人挂到奉節城的依斗門上,江姐親眼看到慘景,強忍痛苦,裝作鎮定地疾行離開。
現實中,江竹筠是在戰友口中得到的噩耗。小說中用大量筆墨描繪了江姐劇烈的內心活動,這自然是文學手法。在戰友們的回憶中,我們看到的是江姐的另一種堅韌。
據盧光特回憶,在他到達董家壩三四天后,吳子見終於急匆匆地趕到了這裡。他心不在焉地和江竹筠寒暄兩句后,就把盧光特拉到屋外。
“傳說打死一個穿黑皮袍的,砍下腦殼挂在竹園鎮上‘示眾’,看來老彭犧牲是無疑了,告不告訴她?”
盧光特答道,“她堅強,經得起,反正也隱瞞不了。”
聽聞噩耗,江竹筠沒有落淚,她的鎮定遠超盧光特和吳子見的意料。
只是沉默了一會兒,江竹筠就開始安排善后:吳子見和盧光特直接參與了起義,在下川東目標太大,必須馬上撤離。四個新下來的同志顯然也不能再過去了,而她對自己的決定是,回到重慶匯報后,還要回到下川東繼續工作。
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江竹筠的房間裡才傳出壓抑著的啜泣聲。
2月7日,江竹筠回到了重慶,住在摯友、地下黨員何理立家中。對於丈夫的犧牲,她隻字未提,也沒有流露出一絲苦痛。此時,彭雲正寄養在何理立的朋友蔣一葦家裡。2月9日是大年初一,江竹筠告訴何理立,要過去拜個年,看看孩子。
懷抱幼兒的那一刻,壓抑、掩飾了多日的苦痛決堤一樣洶涌而出。江竹筠抱著彭雲,嚎啕痛哭。
蔣一葦家中,當時隻有岳母在家照看彭雲。老人不明就裡,對江竹筠的失態倒有幾分不快。畢竟是團圓喜慶的大年初一,江竹筠卻在自己家裡失聲痛哭。
老人的埋怨很快傳到了何理立耳中,她問起江竹筠痛哭的原因。江竹筠卻怔怔地問她:“你說兩歲的孩子能記得父母嗎?”
再三詢問之下,江竹筠再次淚雨滂沱,像摯友哭訴了彭詠梧犧牲的消息。
淚水是痛苦的宣泄。丈夫和兒子,是江竹筠心底最柔弱的部分。另有一份剛強,支撐著她擦干眼淚,扛過喪夫離子之痛。
江竹筠找到川東臨委負責人,要求到彭詠梧戰斗和犧牲的下川東去工作,聯絡同志,恢復當地的地下黨組織。臨委考慮到她剛剛失去了丈夫,孩子還小,讓江竹筠留在重慶。但她堅持,下川東這條線她最熟悉,最便於開展工作。臨委最終同意。
第一次和彭詠梧一起去下川東之前,江竹筠曾給譚正倫寫過一封信,請她到重慶照顧彭雲。而這次去下川東之前,江竹筠把家裡的東西送了一空,結婚時購置的唯一的“大件”——衣櫃被送給了《挺進報》的劉镕鑄。
這是對“身后事”的安排。聯系到她向何理立提出的那個問題:“兩歲的孩子能記得父母嗎?”所指似乎不止已經犧牲的彭詠梧。她也做好了隨時犧牲的准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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