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秀渐渐脱离自由主义者的立场”
1917年1月,陈独秀在接任北大文科学长时就有意推荐胡适担任。他在给胡适的信中说:“弟荐足下以代,此时无人,弟暂充乏。孑民(即蔡元培——笔者注)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国,即不愿任学长,校中哲学、文学教授俱乏上选,足下来此亦可担任。”
当年9月,胡适来到北京大学就任教授职,不久又加入《新青年》的编辑行列,成为这个群体的重要成员。次年1月,《新青年》编辑部约定,《新青年》须遵循“20年不谈政治”的方针。可当面对真实的政治问题时,陈独秀又觉得“怎么该装聋作哑”呢?胡适后来回忆说:“我的政治兴趣甚浓的朋友们如陈独秀等人”,对“不谈政治”的方针“并不太热心”,因此“他们才创办这个新周刊《每周评论》,来发表政见,批评时事和策动政治改革”。他还说:“这张小报的发行原是尊重我只谈文化、不谈政治的主张。”
陈独秀的文章特别多,涉及的多是敏感的政治问题。他在《驳康有为〈共和平议〉》中,讴歌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前途远大,其影响于人类之幸福与文明,将在十八世纪法兰西革命之上”。鼓吹“欧洲劳农两界”的革命,其“势力已经征服了好几国”,“这种革命,在政治上算得顶有价值的事体”。读过这篇文章后,胡适吃惊地说:“想不到仲甫越来越左倾了。”
陈独秀的这些文章,为即将到来的五四运动做了充分的思想、舆论方面的准备。不仅如此,他还在《新青年》发表《本志宣言》,主张把有产者的政治,变为不受财产限制的政治,鼓吹“民众运动”,以实现社会的大变革。胡适也发表《新思潮的意义》,鼓吹“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他不赞同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的理论,主张对社会只能采取改良主义的办法,一点一滴的去进行,而切不可进行政治革命。
陈独秀确实是“越来越左倾”,这使他在北大同人中十分孤立,以至成为众矢之的。他们罗织罪名,讹传流言,就是要将陈独秀排挤出北大。1919年4月8日晚,蔡元培在各方压力下,提前召集文理科教授会议,决定教务总长总理文理二科,文理科不设学长,陈独秀体面地离职。胡适不赞成这样做,他说,所谓陈独秀“私德太怀”,都是“小报所犯,道路所传”,他对蔡元培等“学界领袖”,将此无稽之谈“视为铁证”而惊诧不已。时隔16年,胡适在评论此事时,还不无遗憾地说:“独秀因此离去北大,以后中国共产党的创立及后来国中思想的左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义者的变弱,皆起于此夜之会。独秀在北大,颇受我与孟和(英美派)的影响,故不致十分左倾。独秀离开北大之后,渐渐脱离自由主义者的立场,就更左倾了。此夜之会……不但决定了北大的命运,实开后来十余年的政治与思想的分野。”
陈独秀离开北京来到上海,真正地如鱼得水,无羁无绊,他的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也正是在此时确立的。《新青年》的政治倾向亦坚如磐石,蔡和森这样说,“仲甫同志倾向社会主义以后,就由美国思想变为俄国思想了,宣传社会主义了”。到了《劳动节纪念号》后,“才完全把美国思想赶跑”。这里说的“美国思想”,便是针对胡适宣传的杜威实验主义而言。
胡适以为如果陈独秀不离开北大,就会“颇受我与孟和(英美派)的影响,故不致十分左倾”,当然也就不会有“中国共产党的创立及后来国中思想的左倾”。这是他的一家之言,姑妄听之。不过,有一点倒是实情,那就是胡适在《口述自传》所说:“在上海陈氏又碰到了一批搞政治的朋友——那一批后来中国共产党的发起人。因而——《新青年》杂志就逐渐变成个中国共产党的机关报;我们在北大之内反而没有个杂志可以发表文章了。”
这使胡适很不满意,而陈独秀也不得不承认:“《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弟近亦不以为然,陈望道君亦主张稍改内容,以后仍以趋重哲学文学为是。但如此办法,非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胡适十分清楚,尽管陈独秀表示“有意抹淡”《新青年》的政治色彩,但已无济于事了。在他看来,“北京同人抹淡之工夫,决赶不上上海同人染浓的手段之神速”。
围绕《新青年》编辑方向的争论,陈独秀和他的一班自由主义倾向的朋友们渐行渐远,分裂已是难以避免的了。陈独秀,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中共的主要创始人;胡适,中国最具典型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他们各自秉持的世界观悖异,自然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了。
1922年,胡适创办《努力周报》,提出“好人政府”和“联省自治”的主张,陈独秀则批评这些都是荒唐的主张。次年11月,应他们共同的朋友汪孟邹的邀请,各自为《科学与人生观》作序,两人又发生唯物论与心物二元论之争。陈独秀总想拉着这位老朋友一道前行,使之成为同一营垒的盟友。1932年,他曾向人说:“胡适这个人,实在难测,在《新青年》上有大胆犯言的勇气,也写过一些号角式的文章,也说马克思是一大思想家,有独到的见解。但考虑良久,又退回到杜威那里去了,如是者几次,都不能把他拉到革命人民这方面来。”
1925年冬,胡适住在亚东图书馆医治痔疮,陈独秀于夜间来探望这位老友,两人略略寒暄后,便又开始争论,一个讲马克思如何如何,一个讲杜威如何如何,一个讲苏俄如何如何,一个讲美国如何如何,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争急了,胡适便不失绅士风度地说道:“仲甫,我有事,你坐罢。”走下楼去,暂时挂出了免战牌。过不了几天,陈独秀又来亚东图书馆,一场新的争论便又开始了,然而,他们的争论是从无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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