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珺
痴爱
张大千临走时对常书鸿说,“你在这里是无期徒刑啊”
解放周末:在敦煌莫高窟生活的日子,让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常沙娜:到那儿吃的第一顿饭我到现在还忘不了:一碗厚面片、一碗醋、一碗颗粒很大的盐。父亲告诉我,这里的水碱性很大,以后每顿饭都要记得喝点醋。父亲在法国的时候习惯喝咖啡,所以把咖啡壶也带去了敦煌,可他喝到的总是又苦又咸的咖啡,因为那里没有糖,而水又是咸的。
解放周末:这样的生活条件和你们过去的日子反差太大了。
常沙娜:我那时候还小,到了那里什么都觉得新鲜。但大人们就不一样了,那时候最怕的是生病,特别是怕生急病。莫高窟离县城远得很,头一年只能靠一辆木轮老牛车进出,往返至少要一天一夜。我记得研究所有一位职工发高烧,父亲准备用牛车拉他进城,动身前,他含着眼泪说:“所长,我看来不行了,我死了以后,千万别把我扔在沙子里,请你把我埋在土里啊。”病愈后,他就坚决辞职回南方去了。
解放周末:这么苦,父亲有没有后悔的念头?
常沙娜:他刚到敦煌的时候,张大千还在那里临摹壁画,临走时,他对我父亲说“我们先走了,你留在这里可是无期徒刑啊!”但我父亲说,自己是“杭铁头”,就是把“牢底”坐穿,也在所不辞。“杭铁头”是我们杭州人的说法,意思是认定了的事就绝不后悔,永远带着一股子犟劲。
“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这是陈寅恪先生曾经的感叹。
当常书鸿来到心中的圣地,站在曾经轰动世界而彼时已被盗宝者掠夺一空的藏经洞时,他百感交集。突然,“轰”一声巨响,洞窟上方的危檐崩落了一块大岩石,随之是一阵令人呛塞的尘土飞扬。
令常书鸿感到辛酸的是,藏经洞中的珍贵文物早已四散,剩下的千佛洞也一直遭受着自然与人为的双重破坏。在众多无人看管的洞窟里,珍贵壁画早被偷盗者用胶布粘走,剩余有不少被烟熏得漆黑一片,大多数洞窟的侧壁被随意打穿,从鸣沙山吹来的流沙堆积在洞窟里,几十年来无人清理,不少洞窟已被流沙掩埋。
“我父亲是艺术家,但当时摆在他面前的工作却无关艺术,都是实实在在的体力活。”常沙娜说。
当务之急是修建一道围墙,禁止人们随意出入,破坏洞窟。当地人建议,莫高窟的水很咸,只要夯实了,便可用沙土筑墙。于是,常书鸿带领所里人起早贪黑干了50多天,筑起了一道上千米的沙墙。
紧接着是清理沙子。常书鸿估计,洞窟里面的沙子大约已有10万立方米,如要清扫,按照当时的工价,需要300万元,但所里的经费只有5万元。
“父亲和同事们发明了一种‘拉沙排’。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推,喊着号子,互相比赛,就这样把积沙一排一排刮到水渠边,然后提闸放水,把沙冲走。”
接着,要给数百个洞窟一一编号、普查。常书鸿不得不频频爬到那些早已颓败不堪的残余栈道上,可有些栈道实在无法攀爬,于是,他们又发明了一种叫作“蜈蚣梯”的独木梯。有一次,他和同事爬上九层楼高的洞窟,突然,蜈蚣梯翻倒了,他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能沿着七八十度的陡崖往上爬,险些摔下山崖。
对洞窟里的壁画进行临摹,更不轻松。临摹洞顶上的壁画时,只能抬头看一眼,低头画几笔,才一会儿,脖子和手臂就十分酸麻。幽暗的洞窟中还需要点蜡烛,烛光摇曳忽明忽暗,眼睛特别酸。
临摹需要大量画笔和颜料,但茫茫大漠到哪去找这些用具?笔秃了,只能简单修理,一用再用;没有颜料,就用红泥、黄泥土法自制。
由于经费短缺,到敦煌不到半年,研究所已债台高筑。为了向敦煌县政府借钱,常书鸿常常只身跋涉戈壁,往返城乡,清晨出发,半夜才归。
许多个梦里,他仍骑着骆驼,在无垠的沙漠中前行,恍惚间,一大块壁画掉落下来,压在他身上。他吓醒过来,只听到大佛殿檐角的铁马铃在夜色中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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