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时看小於菟
1932年10月5日,郁达夫因其长兄郁华自北平调任江苏省高等法院上海刑庭庭长,在上海四马路上的杭帮菜馆聚丰园设宴招待,请浙江同乡鲁迅、南社诗人柳亚子等作陪。这一餐饭,在鲁迅日记中有记载:
“晴。上午同广平携海婴往篠崎医院诊,付泉八元四角。下午同往大陆新村看屋。买《科学画报丛书》一本,二元。晚达夫、映霞招饮于聚丰园,同席为柳亚子夫妇、达夫之兄嫂、林微音。”
这次宴会前的一个月里,鲁迅日记中“同广平携海婴往篠崎医院诊”之类的记载几乎隔天就有一次。郁达夫宴请这天,有女主人王映霞到场,柳亚子和郁华都是夫妇双双赴宴,可知许广平应同被邀请。然海婴得了痢疾,时好时坏,许广平可能因为要照顾孩子没有能够前往。鲁迅到时,一向以为鲁迅有些溺爱儿子的郁达夫打趣地说:“你这些天来辛苦了吧!”鲁迅即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两句作答。“孺子”在这里指的是海婴。“看来你的‘华盖运’还是没有脱?”达夫继续开玩笑。鲁迅回道:“给你这样一说,我又得了半联,可以凑成一首小诗了。”
席散时,郁达夫拿出素绢,请大家题词留念,鲁迅当场写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赠郁达夫,书作的上角写有“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八个字。在一旁的柳亚子看了,甚羡。道别时,请求鲁迅也赠赐墨宝,鲁迅欣然应允了。
一周之后,即1932年10月12日,鲁迅兑现承诺,泼墨挥毫为柳亚子手书了七律一首: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
诗后题跋:“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亚子先生教正。”此诗后来收入《集外集》,鲁迅将原句“旧帽”“破船”分别改作“破帽”和“漏船”,并题为《自嘲》。
后来这首七律流传开来,成为鲁迅旧体诗中最为人称颂的一首。他以幽默的笔调描写了自己在文化“围剿”中的艰难处境,特别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两句,一冷静一热烈,表现出了先生“为敌为我,了了分明”的深沉情怀。毛泽东曾说:“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毛主席认为“俯首甘为孺子牛”中的“孺子”系指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这两句诗一段时期几乎家喻户晓,与毛主席的推崇不无关系。有趣的是,鲁迅先生“孺子”最初的意思只是指宝贝儿子海婴。
鲁迅中年得子,对孩子的宠爱可想而知。1932年12月31日,鲁迅又为郁达夫写字两幅,其中一幅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该诗大约是因海婴活泼调皮爱捣乱,客人讥诮鲁迅过于溺爱而作。说他溺爱儿子,鲁迅并不反对。“甘为孺子牛”,还不算溺爱吗?但钟爱儿子,并不妨碍同时是一个真豪杰和大丈夫。诗中的“兴风狂啸”者指大老虎,“小於菟”指小老虎。虎乃兽中之王,以凶猛著称,不也时常深情地回头看顾小老虎吗?此诗在书赠曾给海婴治疗痢疾的医师坪井先生时题款为:“未年之冬戏作。”
鲁迅先生爱怜海婴,期望他成为虎虎有生气的人才。先生以眷眷父爱入书,故此幅作品的风格也是质朴豪放、一派天机。不料海婴刚满7岁,鲁迅便离开了人间。临逝世前,先生曾经写过一篇著名的杂文:《死》。文中有一段写给亲属的遗嘱,共七条。谈到自己,他说得轻松:“埋掉、拉倒”,“忘记我,管自己生活”。而第五条谈到儿子时就语重心长起来的:“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学家。”
如此宠爱孩子,却终未能亲见孩子长大成人,怎不令人唏嘘感慨。无独有偶,1933年6月18日,另一位“兴风狂啸”者———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总干事杨铨(又名杏佛)与其子杨小佛驾车外出时被特务枪杀。枪声响时,杨自知不免,生死关头,立刻用身体掩护同座的儿子。几个特务们连开十几枪将杨和司机打死,其子小佛腿部中了一弹,幸免于难。
鲁迅与杨铨的接触,始于民权保障同盟成立前后。每次开会,杨铨事先写了便条,请人驱车接鲁迅到会场,会后又亲自陪送。接待英国剧作家萧伯纳的时候,两人的接触稍多些。对于杨铨临危不惧,全力看护儿子的行为,鲁迅先生一直赞叹不已。早年间鲁迅先生曾写过这样的话:“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孩子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在怜爱孩子这一点上,两位伟丈夫的心意是相通的。
1933年6月20日,大雨滂沱,鲁迅不顾朋友的劝阻,同老友许寿裳一起前往万国殡仪馆为杨铨送殓,并且出门不带钥匙,以示绝不退缩。
送殓归来,鲁迅极度悲愤,作七言绝句一首《悼杨铨》: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这首诗前两句是激愤之语:惯看人事变幻,以为已不复当年的豪情,花开花落都随它去吧。后两句悲伤喷薄而出:哪里料想到热血志士又惨遭摧残,江南天人共泣,为民族失去勇健的男儿悲痛!
同日,鲁迅为妻子许广平以行书录此诗。作品为斗方,尺幅不大,但通篇墨气淋漓,饱蕴情感,气息沉穆,藏蓄定力。细察之,起笔多方笔侧入,行笔圆劲中含,使转从容,结体则糅篆隶多变之结,或扁或长,或大或小。真是既兼容碑帖,又颇得楷、隶、行、草诸体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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