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廬山上的噩夢
在1956年9月召開的中共八大上,張聞天當選為中央委員和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1958年“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開始后,浮夸風、“共產風”席卷神州大地。作為中共八大的中央委員和政治局候補委員,張聞天對此極為關注,並持有不同看法。
1959年7月2日,中共中央在廬山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張聞天於6月30日啟程前往武漢,正巧與彭德懷乘坐同一列火車的同一車廂,抵達武漢后換乘江輪,兩人又同時登上廬山。在廬山依山而建的別墅中,張聞天入住河東路177號,又與彭德懷的住所相鄰,會前飯后碰到一起,難免有所交流。
當然,張聞天與彭德懷接近的原因並非一路同行和比鄰而居,而是由於他們對當前形勢有較多相同看法。然而,他們做夢都沒有想到,在廬山會議——一個本來宗旨為糾“左”,總結“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的經驗教訓的會議上,由於他們堅持真理講真話,竟被打成“反黨集團”。
7月2日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開始后,毛澤東號召大家讀書,下發了蘇聯政治經濟學讀本。張聞天在讀過這本書后有了更深的感觸,認為“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的許多問題需要總結。他在與彭德懷、周小舟、胡喬木、田家英、吳冷西、李銳等的接觸中,談了自己的看法,並表示要在會上發言。
7月14日,正當張聞天准備給毛澤東寫信並在會上發言時,彭德懷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陳述了對“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的意見。
7月16日,毛澤東將彭德懷的信加上“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書”的標題,批示:“印發各同志參考”,並在政治局常委會中提出“評論這封信的性質”。會議氣氛驟然緊張,會議內容迅速由糾“左”向反右逆轉。隨著各小組展開討論,對彭德懷的批評和非難迅速升級,形勢越來越險惡,所有人都感到,一場政治風暴即將來臨。
然而張聞天在這樣嚴峻的時刻,寫下8000字發言稿,打算在7月21日發言中支持彭德懷的觀點。7月20日晚上,就在張聞天為第二天發言做准備時,電話鈴接二連三地響起來。第一個電話,是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打來的,他問:
“聞天,明天你要發言嗎?”
“是的,我已經准備好了。”
“有些問題就不要講了,上面有不同看法。”
不久,了解內情的胡喬木也打來電話:
“聞天同志,少說為妙啊!”
對於同志們的關心,張聞天表示感謝,但卻沒有接受他們的勸告,因為隻有毛澤東才能糾正“大躍進”的錯誤,否則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因此張聞天不顧個人安危,直言“犯上”。
7月21日,在一片屏息凝聽中,張聞天在廬山會議華東組做了長達三個小時的講話,講話涉及了13個問題,深刻剖析了1958年“大躍進”的錯誤,並分析犯錯誤的根本原因——黨內民主作風問題。
7月23日上午,廬山會議臨時通知召開全體會議,毛澤東在會上發表講話。毛澤東在一開始就說:
“你們講了那麼多,允許我講個把鐘頭,可不可以?吃了三次安眠藥,睡不著。”
“我勸一部分同志,講話的方向問題要注意,講話的基本內容要正確。有些人在關鍵時刻就是動搖的,在歷史大風大浪中就是不堅定的,站不穩,扭秧歌。這是資產階級的動搖性,是右的性質。現在他們這種論調,右派歡迎。”
毛澤東對彭德懷的信進行了逐條駁斥,從反“左”到反右,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整篇講話猶如千鈞雷霆猛劈下來,而其中鮮明的針對性令張聞天驚愕不已,繼而困惑不已。會后,他對秘書肖揚說:“這樣以后還有誰敢說話?”
隨后,張聞天來到“美廬”院外,請求晉見毛澤東,得到的答復是:“主席很忙。”但張聞天很快收到毛澤東的一封信,信中講到:
“怎麼搞的,你陷入那個軍事俱樂部去了。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這次安的是什麼主意?那樣四面八方,勤勞艱苦,找出那些漆黑一團的材料。真是好寶貝!你是不是跑到大海龍王敖廣那裡取來的?不然,何其多也!然而一展覽,盡是假的。”
“我認為你是舊病復發,你的老而又老的瘧疾原虫遠未去掉,現在又發寒熱症了。”
“你把馬克思主義的要言妙道通通忘記了,如是乎跑進了軍事俱樂部,真是武文合璧,相得益彰。”
8月2日,廬山會議由政治局擴大會議改為中共八屆八中全會,會議通過了《關於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毛澤東講話稱:反“左”必出右,現在不是不反“左”,而是反右。現在是右傾機會主義向黨猖狂進攻的問題。右傾機會主義是“不能改”的。毛澤東點名批評張聞天,並再次提起中共六屆四中全會之后的錯誤路線問題,他說:
“洛甫開始不承認路線錯誤,七大經過斗爭,洛甫承認了路線錯誤。那場斗爭王明沒有改,洛甫也沒有改,又舊病復發,他還在發瘧疾,一有機會就出來了。”
隨后,張聞天被稱為“彭、黃、張、周反黨集團”的“副帥”,在各種形式的批評會上接受批判。
8月16日,中共八屆八中全會閉幕。張聞天被戴上了“右傾機會主義”和“彭、黃、張、周反黨集團成員”兩頂帽子,撤銷了外交部副部長的職務,調離了從事八年多的外交崗位,彭德懷等人也被調離原來的工作崗位。
8月18日,張聞天離開廬山。下山之前,他給毛澤東去信,承認錯誤,信中說:“我這次動了大手術,對我以后的身體健康,定會起良好的影響。我衷心地感謝你和中央其他同志給予我的幫助。我一定要同昨天的那個反動的我,永遠決絕。”“我今天下山,希望能在北京,再見到你,並希望你多多指導。”
毛澤東讀過這封信后,當即令人印發給所有與會者,已經離開廬山的同志,則用航空發送。但事情並沒有因為張聞天的承認錯誤而結束,廬山會議后,毛澤東又斷言:
“廬山出現的這一場斗爭,是一場階級斗爭,是過去十年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兩大對抗階級的生死斗爭的繼續。”
於是,外事系統對張聞天展開猛烈的批判斗爭,並進行專案審查,內容早已完全脫離廬山發言的是非,不僅翻歷史老賬,而且追查根本不存在的“軍事俱樂部”,更是扣上“裡通外國”的帽子。這對兢兢業業工作多年不計個人得失的張聞天來說,無疑是巨大的侮辱,他傷心地對妻子劉英說:
“說別的什麼,那是觀點不同﹔說我裡通外國,真是冤枉!”
張聞天意志堅強,劉英從未見他流過淚,但在這件事情上,她多次見到丈夫流下悲傷的眼淚。
1960年元旦,張聞天給毛澤東寫信,希望組織能夠給他一份工作,沒有得到回復。張聞天不死心,又接連寫了幾次信,都石沉大海。張聞天隻好找到總書記鄧小平,鄧小平對他說:“研究國際問題吧,那是你的本行,你熟悉。”
張聞天聽后歡欣鼓舞,又找到劉少奇征求意見,劉少奇則說:
“國際問題,外交戰線,你還是暫時回避的好。還是搞經濟吧。”
張聞天知道這是因為他“裡通外國”的謠言尚未澄清,確實不宜搞外交,於是按照劉少奇的建議,找到經委主任李富春。李富春聽明張聞天的來意,高興地說:
“好!歡迎你來,我們這兒正需要你這樣既懂經濟又懂理論的人。”
然而,就在張聞天在家中焦急等待任命時,突然收到李富春的來信,李富春在信中無可奈何地表示:經請示未被批准。
經過再三請求,1960年11月,張聞天終於獲得了一份工作: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經濟研究所“特約研究員”。既是“特約”,自然就用不著他研究什麼,不過給他一個領工資的地方而已。但張聞天卻對這個無職無權的工作極為重視,立刻全身心地投入到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研究之中。
![]() | ![]() |